第四次,這一次重來巴城,是應高捷女子學院之邀,來講中國古典詩的。演講在晚上八時,我有一整個下午可以在巴城的紅塵裏訪愛倫·坡的黑靈,遂邀昆教授的公子艾弟(Eddie)俱行。兩個坡迷,從下午一點等到三點一刻,坡宅的守屋人仍未出現。我要親自進入坡宅,因為自一八三二年至一八三五年,坡在此中住了三年多。事實上,這是坡的姨媽孀婦克萊姆夫人(Mrs.Maria Clemm)的寓所,坡隻是寄居在此。也就是在這條街上,坡和他的小表妹,患肺病的維琴妮亞(Virginia)開始戀愛。一八三五年夏末,坡南下裏士滿去做編輯,維琴妮亞和她媽媽克萊姆夫人跟了去。第二年五月十六日,他們就在裏士滿結婚。這是坡早期作品和戀愛的地方,這四麵紅磚之中。我想進去,看壁爐上端坡的油畫像,看四欄垂帷的高架古床,和他馳騁Gothic幻想的閣樓。可能的話,我甚至準備用十元美金賄賂閽者,讓我今夜演講後回來,在坡的床上勇敢地睡一宿。不入鬼宅,焉得鬼詩?我很想嚐試一下,和這個黑靈魂,這個恐怖王子這個憂鬱天使共榻的滋味。即使在那施巫的時辰,從冷汗涔涔的惡魘中驚覺,盲睛的黑貓壓在我胸腔,邪惡的大鴉棲在窗欞,整個煉獄的火在它的瞳中。即使次晨,有人發現我被謀殺在坡的床上,僵直的手中猶緊握坡的《紅死》,那也不是最壞的結局……
“都快三點半了,”艾弟說,“那家夥還不來。我們走吧。”
“走,找坡的墓去。”
五月的巴爾的摩,梅蓀·狄克生線以南的太陽已經很烈了。正是巴城新聞業罷工的期間。《太陽報》罷工,太陽自己卻未罷工。輻射熱熔化著馬路上的石油。鳥雀無聲。市廛的囂騷含混而沉悶。黑人歌者的男低音令人心煩。紅燈亮時,被阻的車隊首尾相銜,引擎卜卜呼應,如一群聳背腹語的貓。沿格林大街北上,走到法耶橫街的轉角,我們停了下來。地圖上說,坡墓應該在此。從不到五米的紅磚圍牆外望進去,是一片不到半英畝的長方形的墓地,零亂地豎著白石的墓碑,一座雙層的教堂自彼端升起,狹長而密的排窗,挺秀而瘦的鍾樓,俯視著死亡的領域。忽然,艾弟喊我:
“餘先生,我找到了!”
順著艾弟的呼聲跑去,我轉過墓園的西北角。黑漆的鐵柵上,掛著一麵銅牌,上刻“愛倫·坡之墓”,下刻“西敏寺長老會教堂”。推開未上鎖的鐵門,我和艾弟跨了進去,坡的墓赫然就在牆角。說是“赫然”,是因為我的心靈驟受一震;對於無心找尋的路人,它實在不是一座顯赫的建築。大理石的墓碑,不過高達一人,碑下石基隻三英尺見方。碑呈四麵,正麵朝東,上端的圖案,刻桂葉與豎琴,如一般傳統的文藝象征。中部浮雕青銅的詩人半身像,大小與真人相當。這是一麵力貫頑銅的浮雕,大致根據柯爾納(Thomas C.er)畫像製成。分披在兩側的鬈發,露出應該算是寬闊的前額,鬱然而密的眉毛緊壓在眼眶的懸崖上,崖下的深穴中,痛苦、敏感、患得患失的黑色靈魂,自地獄最深處向外探射,但森寒而逼人的目光,越過下午的斜陽,落入空無。這種幻異的目光,像他作品中的景色一樣,有光無熱,來自一個死去的衛星,是月光,是冰銀杏中滴進的酸醋。尖端下伸的鼻底,短人中上的法國短髭覆蓋著上唇。那表情,介於喜劇與悲劇,嘲謔與恫嚇,自憐與自大之間。青銅的鼻梁與鼻尖,因百年來坡迷的不斷愛撫而燦然,一若鍍金。不自覺地,我也伸手去撫摸了一刻。青銅在五月的烈日下,傳來一股暖意。我的心打了一個寒戰,雞皮疙瘩,一波波,溯我的前臂和麵頰而上。忽然,巴爾的摩的市聲向四周退潮,太陽發黑,我站在十九世紀,不,黝黯無光的虛無裏,麵對一雙深陷而可疑的眼睛,黑靈魂鬼哭神號,迷路的天使們絕望地盲目飛撞,有瘋狂的笑聲自淵底螺旋地升起。我的心痛苦而麻痹……
第四次,這一次重來巴城,是應高捷女子學院之邀,來講中國古典詩的。演講在晚上八時,我有一整個下午可以在巴城的紅塵裏訪愛倫·坡的黑靈,遂邀昆教授的公子艾弟(Eddie)俱行。兩個坡迷,從下午一點等到三點一刻,坡宅的守屋人仍未出現。我要親自進入坡宅,因為自一八三二年至一八三五年,坡在此中住了三年多。事實上,這是坡的姨媽孀婦克萊姆夫人(Mrs.Maria Clemm)的寓所,坡隻是寄居在此。也就是在這條街上,坡和他的小表妹,患肺病的維琴妮亞(Virginia)開始戀愛。一八三五年夏末,坡南下裏士滿去做編輯,維琴妮亞和她媽媽克萊姆夫人跟了去。第二年五月十六日,他們就在裏士滿結婚。這是坡早期作品和戀愛的地方,這四麵紅磚之中。我想進去,看壁爐上端坡的油畫像,看四欄垂帷的高架古床,和他馳騁Gothic幻想的閣樓。可能的話,我甚至準備用十元美金賄賂閽者,讓我今夜演講後回來,在坡的床上勇敢地睡一宿。不入鬼宅,焉得鬼詩?我很想嚐試一下,和這個黑靈魂,這個恐怖王子這個憂鬱天使共榻的滋味。即使在那施巫的時辰,從冷汗涔涔的惡魘中驚覺,盲睛的黑貓壓在我胸腔,邪惡的大鴉棲在窗欞,整個煉獄的火在它的瞳中。即使次晨,有人發現我被謀殺在坡的床上,僵直的手中猶緊握坡的《紅死》,那也不是最壞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