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用驚異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斷樹樁默然致敬。整座阿裏山就是這麼一所戶外博物館,到處暴露著古木的殘骸。時間,已經把它們雕成神奇的藝術。雖死不朽,醜到極限竟美了起來。據說,大半是日據時代伐餘的紅檜巨樹,高貴的軀幹風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砉砉的斧斤過後,不知在什麼懷鄉的遠方為棟為梁,或者淩遲寸磔,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這一盤盤一簇簇碩老無朋的樹根,夭矯頑強,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風漢雨之後,虯蟠糾結,筋骨盡露的指爪,章魚似的,猶緊緊抓住當日哺乳的後土不放。霜皮龍鱗,肌理縱橫,頑比鏽銅廢鐵,這些久僵的無頭屍體早已風化為樹精木怪。風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見滿山蠢蠢而動,都是這些殘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太陽猶高,山路猶有人行。豔陽下,有的樹樁削頂成台,寬大可坐十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狀。有的枯木命大,身後春意不絕,樹中之王一傳而至二世,再傳而至三世,發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觀。先主老死枯槁,蝕成一個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屍上,卻亭亭立著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龐然,像一個大象的頭,鼻牙嵯峨,神氣儼然。更有一些斷首缺肢的巨檜,獰然戟刺著半空,猶不甘忘卻,誰知道幾世紀前的那場暴風雨,劈空而來,橫加於它的雷殛。

正嗟歎間,忽聞重物曳引之聲,沉甸甸地,碾地而來。異聲愈來愈近,在空山裏激蕩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係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凱茲奇爾的仙山中,隆隆滾球為戲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緊張。小女孩們不安地抬頭看他。碾聲更近了。隔著繁密的林木,看見有什麼走過來。是——兩個人。兩個血色紅潤的山胞,氣喘咻咻地拖著直徑幾約兩英尺的一截木材,碾著青石板路跑來。怪不得一路上盡是細枝橫道,每隔尺許便置一條。原來拉動木材,要靠它們的滑力。兩個壯漢哼哼哈哈地曳木而過,臉上臂上,閃著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淺可見底。迷你小潭,傳說著阿裏山上兩姐妹殉情的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總比取些道貌可憎的名字好吧。

“你們四姐妹都丟個銅板進去,許個願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這麼歐化?”

“看你做媽媽的,何必這麼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靈,會保佑她們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繼投入銅幣。眼睛閉起,神色都很莊重,丟罷,都綻開滿意的笑容。問她們許些什麼大願時,一個也不肯說。也罷。輪到最小的季珊,隻會嬉笑,隨隨便便丟完了事。問她許的什麼願,她說,我不知道,姐姐丟了,我就要丟。

他把一枚銅幣握在手邊,走到潭邊,麵西而立,心中暗暗禱道:“希望有一天能把這幾個小姐妹帶回家去,帶回她們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後土。新大陸,她們已經去過兩次,玩過密西根的雪,涉過落基山的溪,但從未被長江的水所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後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國的屋脊上,說,看啊,黃河就從這裏出發,長江就在這裏吃奶。要是可能,給我七十歲或者六十五歲,給我一間草廬,在廬山,或是峨眉山上,給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絕,一個琴僮,幾位棋友,和許多猴子許多雲許多鳥。不過這個願許得太奢侈了。阿裏山神啊,能為我接通海峽對麵,五嶽千峰的大小神明嗎?”

姐妹潭一展笑靨,接去了他的銅幣。

“爸爸許得最久了。”幼珊說。

“到了那一天,無論你們嫁到多遠的地方去,也不關我的事了。”他說。

“什麼意思嗎?”

“隻有猴子做我的鄰居。”他說。

“哎呀好好玩!”

“最後,我也變成一隻——千年老猿。像這樣。”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態。

“你看爸爸又發神經了。”

慈雲寺缺乏那種香火莊嚴禪房幽深的氣氛。島上的寺廟大半如此,不說也罷。倒是那所“阿裏山森林博物館”,規模雖小,陳設也簡陋單調,離國際水準很遠,卻樸拙天然,令人覺得可親。他在那裏麵很低回了一陣。才一進館,頸背上便吹來一股肅殺的冷風。昂過頭去。高高的門楣上,一把比一把獰惡,排列著三把青鋒逼人的大鋼鋸。森林的劊子手啊,鐵杉與紅檜都受害於你們的狼牙。堂下陳列著阿裏山五木的平削標本,從淺黃到深灰,色澤不一,依次是鐵杉、巒大杉、台灣杉、紅檜、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陳列室。阿裏山上的飛禽走獸,從雲豹、鹿、山貓、野山羊、黃鼠狼到白頭鼯鼠,從綠鳩、蛇鷹到黃魚鴞,莫不展現它們生命的姿態。一個玻璃瓶裏,浮著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裏,鹿嬰的眼睛還沒有睜開。令他徘徊的,不是這些,是沿著走廊出來,堂上龐然供立,比一麵巨鼓還要碩大的,一截紅檜木的橫剖麵。直徑寬於一隻大鷹的翼展,堂堂的木麵豎在那裏,比人還高。樹木高貴的族長,它生於宋神宗熙寧十年,也就是西元一〇七七年。中華民國元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五年,日本人采伐它,千裏迢迢,運去東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須髯臨風,傾天柱,倒地根,這長老長嘯仆地的時候,已經有八百三十五歲的高齡了。一個生命,從北宋延續到清末,成為中國曆史的證人。他伸出手去,撫摸那偉大的橫斷麵。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於八百多個同心圓的中心。多麼神秘的一點,一個崇高的生命便從此開始。那時蘇軾正是壯年,宋朝的文化正盛開,像牡丹盛開在汴梁,歐陽修墓土猶新,黃庭堅周邦彥的靈感猶暢。他的手指按在一個古老的春天上。美麗的年輪輪回著太陽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開,推向元,推向明,推向清。太美了。太奇妙了。這些黃褐色的曲線,不是年輪,是中國臉上的皺紋。推出去,推向這海島的曆史。喏,也許是這一圈來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戰船。這一年春天,紅毛鬼闖進了海峽。這一年,國姓爺的樓船渡海東來。大概是這一圈殺害了吳鳳。有一年龍旗降下升起太陽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輪來泊在基……不對不對,那是最外的一圈之外了,喏,大約在這裏。他從古代的夢中醒來,用手指劃著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