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木棉樹,”我說,“剛柔都備於一身,有那麼溫柔的棉絮,也有這麼剛烈的刺。”

“本地的木棉也有刺的,”宓宓說,“不過沒有這麼堅銳,倒像是臉上的疤。”

大家都笑了。我說香港的木棉也是如此。忽然樹皮上有物在蠕動,其色暗褐,近於樹皮。原來是一隻大天牛,正在向上攀爬,觸須揮舞著一對長鞭。向陽拾起一根斷枝,逗弄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把這難纏的“鋸樹郎”引下樹來。

我和黃校長、君鶴先後合抱住這座千刺的巨樹,讓宓宓照相,一麵留神,不讓這狼牙巨棒把我們搠成蜂窩。剛毅而魁梧的生命,用這許多硬角護住胸中同心圓年輪的秘辛,就在我們軟弱的手臂間向上升舉,舉到不見項背的空際。拔之不起,撼之不搖,一刹那間,人與樹似乎合成一體,我的生命似乎也沛然向上而提升,泰然向下而錐紮,有頂天立地之概。這當然是瞬間的幻覺罷了。無根之人憑什麼去攀附深根的巨樹?且不說樹根入地有多深多廣,就看地上的板根,三褶四疊,斜斜地張著,有如怪鳥的巨蹼,雖然比不上銀葉樹盤踞的板根,也夠壯觀的了。

正想著,腳下踩著一樣東西,厚篤篤的,原來又是一隻蒴果。俯拾起來,沿著裂縫剝開,裏麵一包包盡是似絹若棉的纖維,安排得非常緊湊。再把棉絮剝開,裏麵就包著一粒豆大的光滑黑子。就著唇邊猛力一吹,飄飄忽忽,一朵懶慵慵的白雲就隨風而去。隻可惜吹的是口氣,不是山風。午日寂寂,一點風也沒有。若是起風,這朵雲的飛程就會長久多了,而種子呢當然會播得更遠。我不禁想起了蒲公英。

“真應該得最佳設計獎。”我讚歎道。

“但是吹到哪裏去呢?”宓宓像在問自己。

“那些小樹不就是嗎?”君鶴指著十碼外的幾株青青幼樹,細幹上長滿了叢刺,有如玫瑰的刺莖。最令人驚奇注目的,是有些多節的斷樁上,亭亭而立抽出嫩青的新幹;有的新幹也斷了,竟長出更嫩更細的莖來,形成三代同根的奇景。先先後後,我們不都是乘風漂海而來的嗎?為什麼樹皆有根,大地曾不吝乳汁,而人,幾十年了,卻無處容你落根。不知道我們是誰設計的,竟這麼不夠完善。

楚戈走了過來,看見我們正在指點一株三代樹,斷樁高可及腰,斷麵有椅麵那麼大,正圍在三枝新幹之間,頂上還覆著一簇簇五片的鮮綠新葉。“太好了!”楚戈說著,脫去鞋子,徑自登上樁座,靠在三幹之間,盤腿閉目,打起坐來。幾架攝影機向他對準。楚戈渾然不覺。

“你們看哪,木棉道人!”我說。大家笑了起來。

回程的車上,仍然有人在談論木棉,幾乎每人都帶回一隻蒴果。我在想,木棉的葉子並不茂密,遮陰無功。它的木質鬆軟,隻能做包裝箱板。自從合成棉采用之後,它的棉絮已經沒有人要收了。據說幹了的花瓣以前可以做藥,有助消炎。而現在,此樹幾乎沒有什麼實用了,它純然是為了美而存在,花季雖然不長,比起夜深才燦發的曇花卻耐久多了。當它滿枝的紅葩一齊燒起,火炬一般的接力賽向北傳遞,春天所有的眼睛全都亮了。木棉花季是醉了的視覺。梵·高死了,梵·高的靈魂在向日葵裏熊熊發光。但願木棉能找到中國的梵·高。

——一九八七年四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