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大叫一聲,瓦斯燈也跟著一暗。

“是什麼?”環環有點歇斯底裏了。

“——是一扇窗子!”

三個女人一聲尖叫,君鶴與金兆也麵容一肅。然後迸發出一片笑聲。不料前燈炯炯探射而來,高島開車回來了。大家立刻起身歡迎,一陣欣喜的紛亂之後,得來不易的遲到晚餐終於布就,這才發現,除了一大盤香噴噴的烤鴨之外,每人得便當一盒。掀開盒蓋,有雪白的熱飯,有排骨肉一大塊,鹵蛋一隻,白菜多片。在眾人的讚美聲中,高島更興致勃勃,為每人斟了一杯白蘭地。快嚼正酣,忽然有人歎說可惜無湯。

“有啊!”高島說著,從暗影裏的木條凳上提來兩隻晃蕩蕩的袋子。大家一看,原來是盛滿液汁的塑膠袋,袋口用繩子紮緊。“大的一袋是味噌湯,小的一袋是魚湯。”

“太好了,太好了,”金兆歎賞道,“在台灣旅行真是方便,不但自己開車,而且隨處流連。在大陸的一些地方,哪裏由得你要什麼有什麼,還臨時去店裏買呢?”

“在香港,你們也沒有這麼玩過吧?”我說。

“是啊,”環環說,“從沒像今天這麼盡興。”

終於吃完了,大家起身舒展一下,便在涼亭裏來回散步。這亭子全用檜木建成,沒有上漆的原色有一種木德溫厚的可親之感,和周圍的景物十分匹配。建築本身也方正純樸,排柱與回欄井然可觀,麵積也相當廣闊,可容三四十人。亭底架空,柱基卻穩如磐石,地板鋪得嚴密而實在,走在上麵,空鏗鏗的,觸覺和聽覺都很愉快。這亭子若非虛架而高,坐在裏麵也就沒有這種淩越一切而與海天相接的意氣。墾丁公園的設計,淡中有味,平中見巧,真是難得。

眾人都靠在麵海的長欄杆上,靜對夜色。高島走回亭中,把掛在梁上的燈熄掉。沒有缺口的黑暗恢複了完整。幾分鍾的不慣之後,就發現名為黑暗的夜色其實隻是蒙昧,淺灰而微明,像毛玻璃那麼遲鈍,但仍能反襯出山頭和樹頂蠢蠢欲動的輪廓。海麵一片沉寂,一百多公尺的陡坡下是頗寬的珊瑚礁岸,粗糙而黝黑,卻有一星火光,像是有人在露營。淺弧的岸線向北彎,止於一角斜長的岬坡,踞若猛獸。

“那便是大平頂,”高島說,“比我們這邊還高。”

“那麼岸邊,低處那一堆燈火是什麼村莊呢?”

“哦,那是紅柴坑。”高島說。

“近處的燈火是紅柴坑,”君鶴說,“遠一點的,恐怕是——廣嘴。”

真是有趣的地名,令人難忘。民間的地名總是具體而妥帖的,官方一改名往往就抽象空洞了。眾人看完了海岸,又回過頭來望著背後的山頭,參差的樹頂依然剪影在天邊,而天色依然不黑下來,反而有點月升前的薄明。徒然期待了一陣子,依然無月。

“幸好沒有什麼風,”君鶴說,“否則在這高處會受不了。”

“可惜也沒有月亮,”我說,“否則就可看關山月了。”

“不過今晚還是值得紀念的。”高島說著,無中生有地取出一把口琴來,吹起豪壯的電影曲《大江東去》。畢竟是口琴,那單薄而純情的金屬顫音在寒悠悠的高敞空間,顯得有些悲涼。鍾玲、宓宓和我應著琴韻唱了起來。大江東去,江水滔滔不回頭,啊,不回頭。金兆和環環默然聽著,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也許是他們的年輕時代吧!那時,他們還在海峽的對岸,遠遠在北方,冬之候鳥,澤鳧和伯勞,就從那高緯飛來。有時候,一首歌能帶人到另一個世界。

口琴帶著我們,又唱了幾支老歌。歌短而韻長,牽動無窮的聯想。然後一切又還給了岑寂與空曠。紅柴坑和廣嘴的疏燈,依然在腳底閃爍,應著遠空的星光兩三。酒意漸退,而海天無邊無際的壓力卻愈來愈強。經過一番音樂之後,盡管是那麼小的樂器,那麼古遠的歌,我們對夜色的抵抗力卻已降到最低。最後是鍾玲打了一個噴嚏,高島說:

“明天一早還要去龍坑看日出,五點就起床。我們回去吧。”

——一九八七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