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人乘一輛日產雙排越野車,在夜色的掩護下,像一個陰謀一樣悄然潛入幽靜的裘莊,穿過前院,來到後院,最後鑽進久無人跡的西樓,令這棟鬧過血光之災的空樓變得更加陰險可怖,像一把殺過人的刀落入一隻殺過人的手裏。

陰謀似乎是陰謀中的陰謀,包括陰謀者本人,也不知道陰謀的形狀和內容。他們在來之前都已經上床睡覺,秘書白小年首先被張司令的電話從床上拉起來,然後白秘書又遵命將金生火、李寧玉、顧小夢和吳誌國四人從睡夢中叫醒。五個人被緊急邀集在一起,上了車,然後像夢遊似的來到這裏。至於來幹什麼,誰也不知道,包括白秘書。帶他們來的是特務處處長王田香,他將諸位安排妥當後,臨別時多多少少向他們吐露了一點內情:天將降大任於諸位。

王田香說:“張司令要我轉告大家,你們將有一項非常特殊的任務,以後的幾天可能都睡不了一個安穩覺。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司令將在明天的第一時間來看望大家。”

看得出,這個夜晚對王田香來說是興奮的,忙碌的,將諸位安頓在此,隻是相關一係列工作的一個小小部分,還有諸多成龍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張羅完成。所以言畢,他即匆匆告辭,其形其狀令人激奮,又令人迷惑。

顧小夢看王田香神秘又急煞的樣子,心頭很不以為然,於是玲瓏玉鼻輕慢地往上一翹,嘴裏漏出不屑的聲音:

“哼,這個王八蛋,我看他現在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聲音不大,但性質嚴重,嚇得同伴都縮了頭。

王田香身居要位:特務處長,有特權,惹不起。甚至張司令對他也有所忌憚。特務處是個特別的處,像個怪胎,有明暗兩頭,身心分離,有點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意思。身子是明的,當受張司令管轄,但在暗地裏,張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每個月,王田香都要向日本特高課駐上海總部遞交一份工作報告,曆數包括司令官在內的本區各高官的重要活動、言論。這種情況下,他有些誌得意滿,有些不知曉姓什麼,便是在所難免的啦。

對這種人,誰敢妄加評說?當麵是萬萬不敢的,背後小議也要小心,萬一被第三隻耳朵聽見,告了狀,要吃啞巴虧的。所以,顧小夢這麼放肆亂言,聞者無一響應。人都當沒聽見,各自散開。

散了又攏了。

都攏到吳誌國房間,互相問詢:司令把大家半夜三更拉出來,到底是為哪般?

總以為有人會知道,但互相問遍,都不知道。不知道隻有猜:可能是這,也許為那;可能是東,可能是西……可能性很多,很雜,最後堆在一起,平均每個人都占兩項以上。多其實是少,眾說紛紜,其實等於什麼都沒說。總之,猜來猜去,就是得不出一個具體結果。但似乎又都不死心,情願不停猜下去。唯有吳誌國,白天在下麵部隊視察,晚上吃了筵,酒飽人困,早想睡了。

“睡了,睡了。”他提議大夥兒散場,“有什麼好猜的。除非你們是司令肚皮裏的蛔蟲,否則說什麼都是白說,沒用的。”話鋒一轉,又莫名地問大夥兒,“你們知道嗎,我現在住的是什麼地方?錢虎翼生前的臥室!他就死在這張床上!”

顧小夢本來是坐在床沿上的,聽了不由得哎喲一聲,抽身跳開。

吳部長笑道:“怕什麼,小夢,照你這樣害怕,我晚上怎麼睡覺呢?我照睡不誤!鬼是怕人的,你怕什麼怕?他要活著你才該怕,都說他比較好色。”

顧小夢嗔怪道:“部長,你說什麼呢!”又是撇嘴翹鼻。

金處長插嘴:“部長是誇你呢,說你長得漂亮。”

部長看小夢想接嘴,對她擺擺手,問她:“你知道嗎,錢司令是被什麼人殺的?這莊上出去的人!”說得很神秘,當然要解釋,“這裏以前是一個土匪老子的金窩子,老家夥生前斂的財寶可以買下西湖!那些金銀財寶啊,據說就藏在這屋子裏,範圍大一點,也就在這院子裏。因為這個緣故嘛,金銀財寶沒挖出來,這莊園已經幾易其主,都想來找財寶呢,包括錢司令。可是都沒找到,至今沒有哦。”

這大家都是聽說過的。

吳誌國立起身,哈哈笑,“睡了,回去睡覺吧,有什麼好說的。如果你們這樣瞎猜能猜出什麼結果,說明你們也能找到老家夥藏寶的地方,嘿嘿。嗬嗬,睡覺睡覺,都什麼時候了,猜什麼猜,明天張司令來了就知道了。”

大家這才散夥。

此時已經淩晨一點多鍾。

第二天,太陽剛升起,籠罩在西湖水麵上的煙霧尚未消散,張司令的黑色小車已經孤獨又招搖地顛簸在西湖岸邊。

張司令的家鄉在安徽歙縣,黃山腳下,百姓人家。他自幼聰慧過人,十八歲參加鄉試,考了個全省第一。年少得誌,使他的誌向變得宏大而高遠。但橫空而來的辛亥革命打亂了他接通夢想的步伐,多年來一直不得誌,不如意。心懷鴻鵠之誌,卻一直混跡在燕雀之列,令他過多地感到人世的蒼涼、命運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衛當寶貝似的接進南京城,在他年過半百、兩鬢白花花之時,前途才開始明朗起來,做了錢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鄉為母親送葬,被鄉人當眾潑了一瓢糞,氣惱之餘他從勤務兵手上奪過槍,朝鄉人開了一槍。鄉人沒打死,隻是腿上擦破了點肉皮,而自己的心卻死了。他知道,以後自己再也不會回鄉,從而也更加堅定了一條路走到底的決心。所以,在前任錢虎翼慘遭滅門暗災、四起的風言把諸多同僚嚇得都不敢繼任的情形下,他凜然赴任,表現出令人吃驚的勇氣和膽識。快一年了,他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因為他已經別無選擇。現在,想著昨天夜裏發生的一切,和在裘莊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同樣有一種別無選擇的感覺。

黑色小車沿湖而行,順道而駛。幾聲喇叭後,車子已停在牆高門寬、哨兵持槍對立的裘莊大門外。哨兵開門放行,此時才七點半鍾——絕對是第一時間!

入內,迎麵是一組青磚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築,大門是一道漂亮但不實用的鐵柵門,不高,也沒有防止攀緣的刺頭,似乎可以隨便翻越。這裏曾經是裘家人明目張膽開窯子的地方,現在名牌上是軍官招待所,實際上也有點掛羊頭賣狗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