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問題是帶什麼東西?東西其實是次要的,關鍵是要在東西裏設個機關,把顧小夢和簡先生的身份試探出來。肥原認為,假定顧小夢真是老鬼,簡先生多半是另一個老鬼:老鬼的上線,或下線,她急於見他的目的無疑是為了傳情報。按照這個思路,肥原設計在東西裏夾藏一片紙條,以老鬼的名義通知簡先生速去某地取貨。

東西挑來選去,最終選定肥原從上海帶來的一筒餅幹。鐵筒的。紙條被講究地放在餅幹底下,無意是發現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認為,如果顧小夢是老鬼,他們是一藤兩瓜,簡先生受禮之後必定會去找這紙條,並且一定找得到,繼而按約行事,去某地取貨。

一切準備妥當,王田香出發了。

簡先生是個北方人,身材高大,說普通話,圍長圍巾,戴眼鏡。總的說,形象有點兒模糊不清:既像一個水手一樣人高塊大,孔武有力;又像一個書生,舉止溫文爾雅,說話客客氣氣。見了麵,王田香總覺得簡先生有些麵熟,一問一說,明白了。原來簡先生是時下杭州城裏的當紅名人,年初主演過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話劇,印著他頭像的海報貼滿大街。後來該劇還專門去他們部隊演過專場,更是忘不了了。

簡先生住的是客棧的出租房,在二樓,有裏外兩間。裏屋是臥室,床頭櫃上有顧小夢的相框,說明兩人關係不一般:可能是在搞對象。相片是套過色的,嘴唇鮮紅,眉毛清黑,麵頰桃花一樣粉,白裏泛紅。粗粗一看,顧小夢有點不像顧小夢,仔細看,還是像。外屋是客廳兼書房,王田香在沙發上坐了一小會兒,抽了一根煙,與簡先生略作小聊。以王田香之見,簡先生的表現還算正常,沒有做賊心虛的那種跡氣,言談隨和,不像個地下黨。但是丟在沙發上的一本書,又讓王田香覺得有些警疑。這是著名進步作家巴金去年剛出版的新作《秋》(一九四〇年七月出版)。後來去看書架,上麵有好多巴金的作品,什麼《家》啊《春》啊《滅亡》啊等,都有。此外,還有魯迅、茅盾、丁玲、蔣光慈、蕭軍、柔石等左翼作家的很多作品。一大排。莫非他替皇軍唱戲是假心假意的?肥原在電話裏聽到這情況後,立即變得煞有介事地命令王田香:

“盯著他,隻要他去了紙條上約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簡先生沒去,起碼是沒有馬上去。他送走王田香後,即去了劇團,然後一進不出,好像是知道外麵有人在盯梢。王田香守望兩個多小時,守得心煩意亂,直到天色見晚,才安排一個兵守著,自己回來向肥原彙報情況。

肥原聽了彙報,分析來推測去,認為顧小夢是老鬼的嫌疑仍不可排除。他說:“現在不去,不等於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不去,哪怕是永遠不去,也不等於他是清白的。”言外之意,似乎懷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簡先生識破機關了。

王田香看出主子的疑慮,賭誓說他行事絕對謹慎,絕對不會讓對方有所懷疑。

肥原嘿嘿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說簡先生肯定不是共黨?”王田香哪敢誇這個口?“所以,”肥原說,“還是派人盯著他吧,別讓上鉤的魚又跑了。”

總的說,情況不盡如人意,似是而非,亦是亦非,難以速戰速決,隻好暫且撂在那兒,以觀後效。觀又是怎麼觀?是順其自然,還是挖渠引水?肥原偏向後者。那麼挖什麼渠?引什麼水?肥原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後來王田香不經意說起,顧小夢在酒桌上是個積極分子,肥原頓時有了主意,果斷地說:

“那我們就來給她擺個鴻門宴吧。”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酒桌上,李寧玉又冒出來,模糊了肥原的視線!

晚飯是肥原親自陪他們吃的,在食堂包間裏。夥食很好,有魚,有雞,有酒。酒是烈性的白酒,錢江大曲。肥原就是要他們吃酒,多多地吃,吃出個酩酊,吃出個酒後吐真言。所以一上來,肥原親自給各位倒上滿滿的一杯酒,並帶頭舉起酒杯:“來,大家舉杯,這是我與各位在此吃的第一餐飯,希望也是最後一餐。”

意思是說,他希望把老鬼揪出來,好讓大家散夥。

換句話說,他希望老鬼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寧玉不肯舉杯,她說她酒精過敏,從不喝酒。肥原問在座的,李寧玉說的是否屬實,眾人都說不知道。因為李寧玉從來不跟人交際,沒人跟她在外麵一起吃過飯。

肥原聽了,笑:“看來,我們李科長是個良家婦女。”

李寧玉板著臉:“當然。難道肥原長希望我墮落嗎?”

肥原哈哈大笑:“如果你認為喝杯酒是墮落的話,我希望你墮落一下,難得哪。”

不!

不喝!

堅決不喝!!

由於李寧玉帶了個壞頭,影響了大家喝酒的情緒和氣氛,讓肥原甚是氣惱。人氣惱了會多疑,肥原看李寧玉冷眼旁觀的樣子,不禁想,莫非她是怕酒後露真相?就是說,李寧玉拒不喝酒,反倒引火燒身,引起了肥原對她的懷疑。如果說這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那麼後來發生的事著實令肥原瞄上了她——李寧玉!

事情這樣的,用餐至一半時,李寧玉和吳誌國大幹一架。這是遲早的,兩人其實早就對上了,一直在找發泄口,現在肥原大擺筵席,正好提供了機會。導火線。從入座起,吳誌國便對李寧玉大眼瞪小眼,紅眼翻白眼。有一會兒,四目相對,吳誌國還暗暗對她揮了拳頭,向她示威。動筷之後,交杯之際,吳誌國時有怪話,或指桑罵槐,或反唇相譏。李寧玉一直沒有接腔,忍著,當沒聽見,顯得頗為大度,又有點息事寧人的軟弱。後來,吳誌國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寧玉當著大夥兒的麵,把她昨天下午說過的話(她是如何帶他進辦公室,又是如何跟他說了密電內容)重新說一遍。

他對肥原說:“如果她說的不一樣,就說明她在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