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白了,鬼子強占裘莊,就是要尋寶。

欺人太甚!老大豁出去了,去找鬼子臨時設的政府(維持會)告狀。結果非但告不贏,還被人揭了短,惹了一身齷齪。鬼子身邊多的是漢奸,把裘家的老底翻了個遍,然後言之鑿鑿地摔出兩大強占理由:一,裘老莊主出身土匪,靠打家劫舍築了此院,理當沒收。這是取之於民,還之於民的道理。二,新莊主不務正道,在莊上從事非法經營,敗壞民風,貽害無窮,理應取締。

說的均係實情,不可駁斥。尤其是第二點,當時的杭州人都知道,大街小巷都在說:裘莊在賣肉。就是開窯子的意思。窯子的名聲是很大,但說句公道話,這個罪名不應由裘家來承擔。裘家真正接手窯子不過數月而已,而窯子卻已經開辦多年了。

事情是這樣的,莊上有個茶肆酒樓,在前院。當初老家夥開辦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給他的非法事宜行方便。他借此為據,呼朋喚友,拉幫結派,暗殺異己,謀財害命。茶肆酒樓不過是幌子,實質為賊船黑屋。但畢竟招搖那麼多年,名聲在外,又在湖邊路旁,若用心經營也是能掙錢進財的。隻是,由於兩個逆賊家丁作亂,卷走不少東西,要開業需重新添置物業。莊上尋寶不成,哪有閑錢開銷?加之新莊主沉溺於尋寶,也無心重整,便一直閑著。有人想租用,新莊主先是不從,那時他還夢想找到寶藏。當然,隻要找到寶藏,裘家人怎麼會稀罕這點小錢,多丟人哦!後來寶藏久不顯露,莊上的財政日漸虛空,甚至要變賣家當才能打發拮據,新莊主要不起麵子,便應了人,將它出租了。

租主姓蘇,是個爛人,自小無爹死娘,靠著在樓外樓飯店燒火的老外公養大。十來歲,還穿著開襠褲時,就開始在西湖各大景點串場跑堂,坑蒙拐騙出了名,旁人都叫他蘇三皮。就是潑皮的意思。蘇三皮做不來正經生意,轉眼把茶館開成一座活色生香的窯子,三教九流紛至遝來,鬧得杭州城裏無人不知。比附近墓地裏的蘇小小還引人矚目!那時光,杭州人稱這樓裏的人都不叫人,叫什麼?女人叫野雞,男人叫色狼。一群牛鬼蛇神,燈紅酒綠,禽獸不如,把裘莊攪翻了天,臭名昭著。臭名越是昭著,來的人越是多。爛仔蘇三皮眼看著一天天發達起來,蓄起了八字小胡,穿起了洋派西服,人模人樣,叫人想不起他過去的熊樣。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幾年下來,蘇三皮居然起心想買整個莊園——興許也想尋寶呢,可想他賺了多少錢。這反而點醒了裘家人:何不自己開?便想收回租賃。

哪裏收得回?現如今,蘇三皮有錢長勢,怎麼會受你幾個落魄小子的差遣?做夢!不租也得租,有種的來趕我走!

老大是有種的,但審時度勢後,作出的決定是不敢。老二就別說了,廢物一個,屁都不頂用。小三子也是不能指望的,一個女鬼投胎的假小子,皮膚嫩得可以戳出水來,膽子小得連隻雞都不敢殺,叫他去跟蘇三皮鬥,無異於老二——廢物一個。

這就是老大的勢,兩個兄弟,一個傻的,一個假的。就時而言,家裏經濟上頻頻告急,都要靠典賣家當才能維持體麵,哪裏還有闊錢去拉幫結勢。正是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時勢下,老大學會了忍耐和受辱,即便在一個無賴潑皮麵前,他如炬的目光也難以射出憤怒的火焰。

哪知道,小三子卻咬了牙,漲紅著一張白臉,對老大說:

“哥,我們要趕他走!”

小三子在裘家是個異數。變種的。發黴的。

據稱,小三子上麵本有個二姐,三歲時犯病死了。都說他跟這個死鬼二姐特別像,自小體弱多病,性情古怪,不親熱家人,整天愛跟家丁淘在一起,親熱得很。二姐的死病就是從一個犯癆病的家丁身上得的。小三子步她後塵,甚至變本加厲,以致連親媽的奶水都不吃。吃不得,吃一口,吐一口,跟毒藥似的。為此,差一點死掉——被親媽的奶毒死!幸虧是差一點,要不就成天下怪談了。不得已,隻好請一個奶媽,專職奶他。這下又怪了,他吃了奶媽的奶,居然又斷不了。怎麼都斷不了,往奶頭上敷辣椒水,辣得他小白臉火燒似的紅,舌頭都腫了,他照吃不誤。把奶媽的兩隻白奶塗成惡魔鬼臉,他嚇得驚驚叫,做噩夢,可肚皮餓極了還是照吃不誤,有點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意味。強行斷,斷一次鬧一次病,一病就像要死的,發高燒,長毒瘡,吐黃水。就這樣,斷不了,六七歲還每天叼著奶。人大了,奶媽抱不動,隻好立著吃,把奶媽兩隻白花花的奶子拉得跟吊袋似的長,見的人都要笑。八歲去城裏上學,逃回來了,因為離不開奶媽。他小學幾乎沒有讀,後來直接去讀中學,所有功課都是全校倒數第一。唯有畫畫(不是正式功課),又有點出奇出格的好。凡見過他畫的人,都說他有當畫家的天質。就這樣去讀了美術學校。那時候,老家夥還在世,他想到自己的後代裏要出個潑墨作畫的藝術家,經常笑得要哭,哭了又想笑。他把小三子是當女兒看的,沒有指望的。有點白養養的意思,無所謂。

因為是奶媽一手帶大的,跟家裏人不親熱,連家丁都有些歧視他。要不怎麼不叫三少爺,叫小三子呢?是有緣故的。老家夥雙雙死時,家裏人都哭得死去活來,唯有他,才十六歲,卻像個六十一歲的老人一樣絕情,沒有流一滴淚。都說他恨著薄待他的雙親,可他又因此蓄了發,好像是蓄發明誌,很懷念雙親似的。總之,搞不懂他是怎麼回事。再說,他本來就缺乏陽剛氣,蓄了發,男不男女不女的,越發顯得不陰不陽了。不過倒很像個藝術家,長發飄飄,霧眼蒙矓,背一個畫夾,很惹那些新潮女孩子的眼水。

老大是不要看他的藝術家模樣的,看了心裏就煩,要倒胃口,冒苦水。他經常望著兩個無用的兄弟自怨自歎,遇到蘇三皮這隻賴皮狗也隻能自怨自歎,沒招。虎落平陽,沒法子,隻有自認倒黴。哪想得到,他小三子居然不認,來跟蘇三皮叫板,要趕人家走,好像他手上拎的不是一隻畫夾,而是一挺機關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