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薄是被一陣嗚鳴聲驚醒的。
睜開眼,看到天花板上泛黃的水漬,斑駁的牆體裂縫和稀稀拉拉的牆皮。
他猛得坐起身,一陣暈眩。
眼前是一個五平米的房間,支一張床便是臥室。
這是……
陸雲薄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是機械廠的員工宿舍。
他和妻子彭紜曾經在這裏住了整整十年。
隻是,他們後來不是隨大流搬到廠大院的單元房裏了嗎?
他怎麼又回到老宿舍裏了?
臥室的門沒關,陸雲薄抬眼朝臥室門外看去,是空間局促的客廳。
小客廳裏擺放著雙人沙發,一個電視櫃一台彩色電視,一個餐桌四把折疊椅,還有兩個存放物品的立櫃。
陸雲薄怔住了。
他竟然真的回到了機械廠已拆掉多年的老宿舍裏。
腦子一片混亂,他坐在床邊發愣。
片刻前,他明明還在經濟開發區的旺座大廈頂樓天台上,縱身一躍的時候,對麵商場巨大的液晶屏上,還滾動播放著財經新聞。
【今日科技公司TX,港股創下曆史新高,報收600港元。】
這則新聞他印象深刻,差不多都能背過了。
一隻創下曆史新高的股票,在創下曆史新高之前的大暴跌,讓他在年近五十之時,把所有家底賠了個精光。
能不印象深刻麼。
想到這裏,他心裏酸楚異常,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抵在自己眉心壓了壓。
卻把自己嚇了一跳。
皮膚的觸感極其年輕,拳頭極有力,抵得他眉心一疼——
這絕不是屬於五十歲人的手。
他將手伸到眼前,仔細端詳。
手掌皮膚光滑緊致,是健康的小麥色,關節舒展指甲圓潤光澤,皮下淡淡青紫色的血管很平整,沒有一絲突出來的跡象。
年輕。
這隻手的特征無一不彰顯著其主人的年輕。
陸雲薄心下駭然,又茫然無措,隻下意識地四處張望。
視線猛得定格在床邊的一麵牆壁上。
鮮紅色的大幅掛曆,福娃圖案極是喜慶:
【一九九五年,七月。】
【乙亥年壬午月。建國46年。生肖,豬。】
-
這是……二十五年前。陸雲薄二十五歲。
他竟然回到了二十五歲!
一九九五年,陸雲薄的確還住在機械廠的員工宿舍。
置身從前的住所,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來。
陸雲薄都不用起身去客廳,閉著眼就能想起來。
在從臥室門裏看不到的客廳另一側,支著一個舊桌子,搭著液化氣罐和燃氣灶。
燃氣灶上方的牆麵開了個口,安裝著一個排氣風扇,一旁立著他淘換來的二手冰箱,這就是廚房了。
看了一眼手邊的床頭櫃,上麵放著一個台燈,台燈旁立著一個金色相框,裝裱的是他和彭紜的結婚照。
照片是他們大學畢業後照的,彭紜留著短發,笑起來眼睛變成了月牙。
這張結婚照他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了。
有一次他在廠裏受了領導的氣,回來拿彭紜和兒子撒氣。
兩人越吵越不可收拾,他失控之下說要和彭紜離婚,彭紜帶著兒子離家出走了幾天,怎麼也聯係不上。
過了一周,陸雲薄下班回家,發現彭紜和孩子都回來了,飯菜還像往常一樣擱在桌子上。
隻是他發現,所有兩個人的合影都被彭紜收了起來,包括那張自結婚起就一直放在床頭的結婚照。
後來……再後來,他臨出家門去旺座大廈天台的時候,彭紜躲在臥室裏,低著頭,一言不發,不住地掉眼淚。
他站在門口,隻是站著。
看著彭紜,佇立良久後,說:“我走了。”
那是他和彭紜說的最後一句話。
陸雲薄正在出神,突然傳來一陣開門聲。
有個聲音說道:“雲薄,我讓你看著燒水壺,你怎麼又睡下了?”
這是……這是彭紜的聲音!
“誒誒!我來了我來了。”陸雲薄猛得回神,連忙大聲應著,抓起衣服手忙腳亂地跳下床。
他衝出屋子,彭紜已經關掉了灶台的火,正提了暖水瓶,把裏麵剩下的水倒入洗臉盆。
“昨天又喝多了吧。”彭紜歎了口氣,“你把身體喝壞了可怎麼辦。”
陸雲薄看見彭紜,站在原地,隻覺得一陣恍惚。
彭紜繼續說著,語氣中有些氣憤:
“這個於立人真討厭,天天逼著你陪他應酬飯局,到了單位還欺負你,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讓你幹,你是個會計,又不是打雜的……”
聽到於立人這個名字,陸雲薄心裏突然一陣怒火翻湧。
“於立人是個王八蛋!”陸雲薄突然有些失控,怒吼一聲。
彭紜正準備把鋁壺裏的水灌入暖水瓶,被他的聲音驚得怔了一下,但轉眼又笑出聲來,一邊提起鋁壺灌水,一邊笑著說道:“怎麼這麼生氣,還學會罵人了。”
陸雲薄意識到自己的憤怒來得突然,忙道歉:“對不起,我嚇著你了。”
彭紜擰上暖水瓶的蓋子,走到他麵前。
“我不是怪你,”彭紜說道,“你也不愛喝酒,喝一點就頭疼,我就是怕你把身體搞壞了。我就想,你我,還有咱們兒子,平安過日子,想讓你健健康康的。”
陸雲薄看著眼前的彭紜,帶著笑意,眼神柔情似水。他那破碎了許久的心,仿佛突然間融成了溫潤的玉石。
彭紜永遠是這麼美麗,無論是現在,還是幾年前大學時的青蔥少女,還是幾十年後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