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轉頭去看外麵,人聲鼎沸處,是一場球賽,女孩們在為校園球星呐喊助威。喧鬧場合是不適宜傷感的,她抓起水瓶,去打開水,順便停下來看了幾分鍾。

其實高中才更盛產這樣的籃球少年,高個子,長手長腳,笑起來單純燦爛,一個個都像淌著熱汗的小太陽。那年的夏南就是如此,一下課就來找方庭,打飯,聊天,鬥嘴,他打球,她看。周末就去看場電影,吃大捧爆米花,喝很涼的冰紅茶,散場時沿路踢踢踏踏地哼著歌,多快樂。

自然也是會問的:“哎,為什麼喜歡我?”

夏南的回答十年如一日:“你好看。”

“真的?”

“真的。”

一個人喜歡你,是因為你長得漂亮,聽起來真膚淺,可方庭還是美滋滋。她長痘,臉上冒油光,平凡如你我她,可夏南睜眼睛說瞎話,她照樣得意地笑納。哪怕全世界都說她是麻子臉身高一米三八有張闊嘴巴,隻要他說她美貌,她就抖得不可一世。小時候,她老嫌他傻,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變得很迷信他,他說什麼,她都信。

他指鹿為馬,她就說,我們殺了它,吃鹿肉吧,烤著吃;他指桑罵槐,她就說,你爬上去摘朵槐花給我好嗎。在夏南身邊,她根本不用思考,把思維空出來,用他填得滿滿當當,全心全意滿腦袋。

認識了那樣久,要好了那樣久,方庭從不懷疑將來她會嫁給夏南。被他帶著玩,當個大米蟲,胸無大誌,不思進取,做一份蒙混過關的工作,下班逛街做美容,打點小麻將,有人照顧,有人承擔,過寄生蟲的日子。

這一年,方庭十六歲,夏南十七歲。

5

大三冬天,方庭迷上了一種梅酒,是在路邊的小攤買到的。不是出名的牌子,滋味卻很好,清冽爽口,瓶底臥了一顆金色話梅,擱得越久越入味,又酸,又甜,又不太酸,又不太甜。

她總愛在夜晚提瓶酒去操場盡頭喝。那兒有成排的木棉,像記憶中的七街,綠樹流水,鳥獸安樂。風很涼,酒很好味,方庭很惘然,像在水中穿行。

惘然的人醉得快,抱著空酒瓶仰麵躺倒,星子澄明得像要自天際掉落。許久後,似乎有腳步聲過來了,青草沙沙響,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爸,這兒有人!”

方庭就這麼認識了吳曉桐,他念研二,學的是很冷僻的學科,專門研究古脊椎動物。那天他陪父親到操場尋找名為“綠雲散”的野草,無意救起了一個酒鬼。也許是他的專業特別,令方庭想起夏南,當吳曉桐請她吃了幾頓飯,表達了喜歡她的意思,她也就應承了,和他慢慢交往。

吳曉桐家就住在校園內,他母親過世得早,父親是這所大學的教授,教生物學,在校外一家公司做營養顧問,收入很過得去。老爺子很健談,業餘愛好是下圍棋,愛看中央台的探索節目,收藏了很多酒,書櫃裏不擺書,裝的全是酒。

這些酒引得方庭一次次去吳家做客。既然是要喝酒,當然不能空著手,她每回都要帶些水果和菜,起先吳曉桐還和她客氣,漸漸地就不了——方庭做菜好吃,而且,他們已是一家人了,不是嗎。

尋常的飲食關係,反倒更易於讓人扯到人間煙火的婚嫁上來。方庭大四畢業,老爺子幫了忙,她得以留校,分在團委做行政,這在那屆學生裏算是很好的出路了。室友們都羨慕她,上鋪的姑娘問:“你和吳曉桐很浪漫吧?他有沒有像荷西對三毛似的,送羊頭蓋骨給你做禮物?”

大家都笑了:“我們方庭要的是恐龍腳趾!”

方庭也笑,可內心還是很惘然。這就要定下來了嗎?她沒有想好。可她還能怎麼辦呢,這麼大的城市,她隻能承認,她是真的找不到她深愛的男孩子了。

夏南是在高考前夕消失的,他走得匆忙,課桌裏還有半包薯片和一根玉米香腸,書本也都在。方庭慌了神,去他家找,門前一把大鎖。她的愛人在五月十一號這天,像是科幻片裏的高樓,憑空升騰,不留痕跡。

隻有他走後的空地,還開著暗綠的葉子,暗紅的花,溪水還很靜,蘋果還很香,天上還有皎潔的月亮。

幾天後,方庭才從夏家的鄰居處得知,他家的作坊出了事,不曉得哪個環節不對了,酒水送到人家的喜宴上,竟發生了中毒事故,幾十桌賓客無人幸免,據說有兩個人當場死亡。

這則消息上了本地晚報,而肇事者逃之夭夭,一家三口就此消失。

這一年,方庭十七歲,夏南十八歲。

6

方庭的書是在她二十五歲生日前出版的,廣告詞挺肉麻,稱她是“少年往事行吟者”。收到樣書後,她裁了牛皮紙,包了新封麵,蓋住這些字。

並非像別人所以為的,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於是忍不住反複吟唱和回味。恰恰相反,她的少女時代,貧瘠寂靜如古城的宵禁,除了一輪明晃晃的月亮,長風空蕩。

之所以一再書寫年少,在意的,也隻是年少本身。隻有在十幾歲的時候,人才能夠恃齡而嬌,而邀寵,而理直氣壯地作天作地,不管不顧地胡來。

成年後再那麼做,難免淪為尷尬和不合時宜。

什麼年齡做什麼事,二十五了,不要再胡鬧了。在一頓平常的晚飯後,她答應了吳曉桐的求婚。她的書也沒有給他看的必要,那是她給自己的小小紀念。

就像吳曉桐,也從來不會把他研究的古生物的殘骨送給她一樣,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兩碼事。他是理性的人,她每次都帶菜來,他就把超市的購物券交給她,他和父親單位發放的福利都很好,正好派上用場。逢年過節則陪她去買衣服鞋子,拿上票據去刷卡,她給父母寄補品時,他加一份自己買的。

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也就是這樣了吧。出嫁前,方庭回了故鄉一趟,父母老了很多,歡喜地張羅著飯菜,她在從前住的房間裏清理東西,外婆把籃子拿進來,一邊擇著菜,一邊和她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