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溫暖的感覺差點送了我的命。
由人帶跑是要視為違規的,我被取消的比賽成績是意料中的事,可我照樣很高興。到達終點的時候,我聽見偉子的同學在問:“為什麼要幫她?又不是自己班上的。”
他退到一邊,拍拍手,笑道:“我不喜歡看到半途而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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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們所料,偉子並未考上大學,進了一所高職學院念烹飪專業。我的班主任是他的叔叔,每每在課堂上拿了他當反麵事例來教育我們必須一心向學,先嚴陣以待對付中考,再苦學三年迎來高考。我知道每個人要走的路各有不同,成為廚師沒有什麼不好,況且那是他的愛好所在。可班主任的語氣極為不屑,我感覺被冒犯,埋下頭良久。
偉子學成出師那天,我正好去班主任家中拿成績單,他在叔叔家大宴賓客,我也留下來了。大人們在客廳裏閑聊,仍對他的前路表示擔憂,感歎除非像偉子的祖爺爺那樣,做到禦廚的地位才值得榮耀,否則一個燒飯師傅又有什麼出息?我聽不下去,跑到廚房打下手,他正在做豆豉蒸排骨,盤算著共有多少客人,自言自語道:“砍成麻將大小,一人五塊,剛好夠分。”
我看著他,他一邊砍一邊吹口哨,神采飛揚的模樣,和那個把藥丸當糖果開心地吃下去的男生並無不同。我拍著蔥和蒜,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他說話,他學的是川菜,說近幾年川菜有走紅全國之勢,過完這個夏天,他決定去上海當一名廚師。
吃飯時,我尤其喜歡白切雞,盤子裏擺著一隻通體玉亮的雞,以香菜裝飾,配一碗麻辣調料,客人可根據自己的口味適當添加。我嚐一口,肉質鮮嫩爽滑,問:“它叫什麼?”
偉子遞給我一杯酸梅湯,笑著說:“綠林好漢。”
聞者無不大笑。再喝一口酸梅湯,酸中隱隱有花香,原來加了貴州古鎮秘製的玫瑰糖,入口有山野滋味。而飯後的白粥,熬得既不見水又不見米,據說粥熬成這樣才算境界,佐一碟鹹菜,吃起來更是爽口。
一頓飯下來,長輩對偉子再無微詞。班主任連聲誇他,他淡淡地笑:“我相信做任何事隻要肯花心思,就一定能維持一個不壞的水準。”幫他收拾碗筷的時候,我一回頭,看到牆壁上我和他的影子重疊,無可分開,煙火夫妻仿佛就該是如此。我像誇讚飯菜可口般,自然而然地說出來:“我喜歡你。”
偉子洗碗的手停頓了一下,說:“我喜歡做菜。”
我又說:“你是我的理想。”
他笑了:“我喜歡做菜,也是我的理想。”
見慣了長輩抱怨工作不如意,懶散混日子,可有個人告訴我,他是把工作當理想來做,我有片刻的怔然,又歡喜起來,我喜歡的男子,應該就像他,體麵而自重,心念單純,為喜好執迷,下功夫去追索。
真喪氣,我向他表白,他卻顧左右而言他。可我沒有感到太難過,也許是他的語氣溫和,也許是我尚年輕,認為還有大把未來去爭取他,也許是我頭腦簡單,神經大條,也許是他忽地低頭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總之,我不見得多麼難過。
兩年後,班主任舉家搬遷到南京,我並沒有他的聯係方式,也就無法再得知偉子的音訊了,難過才陡然襲身,如烈焰焚身般辛辣焦灼。但我是記得的,他說他要去上海當廚師,於是高考後,我填的全是上海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如願以償。
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家飯店做廚師也不要緊,《西遊記》裏豬八戒說過:“待俺一家家吃將過來!”我也是可以的。去不同的川菜館點菜,首先翻菜單,看看是否有一道名叫綠林好漢的菜,若沒有,那就點豆豉蒸排骨吧,仔細觀察排骨的形狀。若仍讓人失望,就再要一碗白粥吧。這三樣菜式,已經足以讓我斷定他是否就在這家店了。
我一向不聰明,能想到的,也隻有這個蠢辦法。至於找到他之後再怎麼辦,誰在意呢?二十出頭的年紀,就算什麼都缺,也不會缺少樂觀,以為世界上的事情都有足夠的餘地和機會去爭取,並深信不疑。
隻可惜,上海的川菜館雖然不少,幾年下來,我和宋凱幾乎光顧過每一家店,我想要找的人始終沒有出現。漸漸地我習慣了隨遇而安,再不像從前那樣,吃完飯掉頭就走,我開始喜歡陷在靠窗的桌邊,吹著風發呆,宋凱咬著香煙,捧一本書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