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我們還沒搬到京城,在偏僻的薄刀山腳暫住。師父開了打鐵鋪子,雇了十來個鐵匠,明為替人打打犁具什麼的,做點小生意,但多數時候打的是各式兵器。每完成一批,我即帶上人馬將其運往西北,青羽族的大本營。

多年來,從祖父到我,都認定了江山得從遼境打起,取邊關,吞中原,直搗京師。青羽族的族長龍澤騎射俱佳,天生神力,驍勇善戰,對西北地形了如指掌,一旦暴起發難,他將擔任西北戰役大將軍王,助我一臂之力。

天極冷,滿目蒼黃,一地枯葉。我勒馬停在門前,門檻上坐著小小的身影,空茫茫地望著雪。

——就這樣遇上了她。

那一刹,我像是一腳踏回了五歲前的歲月。也是瑟縮著,淒惶著,像在等待什麼,但不知將會等來什麼,也許是紛紛揚揚的雪,也許是遠歸的親人,也許……是虛空。

我重逢了幼年的我,伶仃的,單薄的我自己。它召喚著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牽她的手,帶她回家。

她那麼小,但我知道她是誰,當她尚在繈褓裏,我就見過她。當初,師父將她從雪地裏揀回,剛出生沒幾天吧,大約是逃荒饑民的孩子,被破舊的小毯子裹住,臉凍得青紫。她才靴子般大小,師父順口就給她取名為小靴子,說賤名好活。可師娘憂心忡忡地說:“太小了,怕是養不活,家裏又……”

那是災年,各地饑饉,有些偏遠小鎮的災情格外重,還發生過易子而食的慘劇。銷金窟經營得法,日子倒不愁過,但連日來賑災於方圓幾十裏的饑民,家裏沒有餘糧了。雪又落得大,薄刀山一帶人煙稀少,連米都討不著。

師弟妹們都和師父師娘一樣,靠著幹糧撐著,可嬰孩是無法嚼食粗糧的,師父搖頭不已:“老婆子,你的眉頭擰得都能夾毛筆了……”

“你不也是?”

我又去看她,她的嘴唇沒半分血色,我將手放在她的嘴上,想傳遞一點溫度給她,她倏地睜開眼,吮吸著我的手指,咂巴咂巴著,癢癢的。

師娘高興了:“她笑了呢!東主,她笑了呢!她喜歡你。”

背地裏,師父和師娘都管我叫東主,意即掌管著東宮的主人。嗬嗬,東宮正住著當朝二皇子路雲天。

五十餘年來,夏朝也是風雲變幻,到了這年,已是第四位皇帝了,也就是路雲天的爹。他是個罹患疾病的人,他的大皇子和三皇子也都患有同樣的家族病。師父說,皇族氣息微弱如斯,正是國殤之兆,天意所歸,夏朝該易主了,舉事之機不遠了。

但我還想再等等,雲豹刀仍然蹤跡全無,我得找著它。師父思量過用火藥轟炸開寶藏大門,但這太冒險,百年珍寶可能灰飛煙滅。祖父和父親幾十年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的籌措,再加上銷金窟的錢財,是不少,但青羽族守衛的寶藏也將是我們的囊中之物。糧草兵器車馬軍衣,哪一樣不需要錢?資金越雄厚,勝算會越大些。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天下事莫不於此。我隻想要一擊得手。

[伍]

雪天路滑,我騎馬去討糧食。最近的鎮子也在百裏之外,好容易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用兩錠元寶才換了半袋小米。回程時,暴雪又起,我的馬摔了好幾跤,我跌坐在齊膝深的雪地裏,想一睡不起,再不管今夕何夕。

師娘用小米熬了清清的薄薄的粥,一勺一勺地喂給她。這小東西讓我對生命這回事很好奇,我湊上前看著她,粉嫩嫩的小娃娃,像隻小獸,睜著黑黝黝的眼睛,氣息咻咻。

我十一歲,沒抱過嬰孩,生怕自己粗手粗腳的,碰斷了她細弱的手和腳,就沒去抱她。但摸摸她的發,心中已一軟,明明沒有血緣羈畔,但她會給我一種骨肉至親的感覺,無緣無故。

這嬌嫩的嗬著奶氣的嬰兒,在若幹年後與我相愛,命運詭譎至無可言說。是了,在很長時間裏,我隻當她是妹妹,怯生生的大眼睛,軟軟地喊我大師兄的妹妹。同門裏,別人都喊我老大,隻有她和老五風雨不改地喊我大師兄。

老五性子烈,眉目濃豔,隱隱有殺氣,很少笑,但凡笑,就有一笑萬古春的明媚。她待我好,我有數,但如山的抱負壓在肩頭,我無以回報。而小師妹是不同的,沒來由地,我就覺得跟她親。

故園的大宅子裏,母親養了一缸睡蓮,父親買了幾尾金魚,我習武累了,就趴在缸邊看一會兒。我的小師妹就像那些漂亮伶俐的小東西,在蓮葉間嬉戲,睜著圓轉清瑩的眼睛,活潑潑的,永不疲倦。

我多希望她停在五歲生命裏,停在最好最單純的時光裏,保留住純真的願望,相信深山裏住著白胡子老壽星,美貌的小仙女和仙童托著蟠桃去趕他的壽宴;相信天盡頭彩霞滿天,仙樂飄飄,是個開滿了梨花和桃花的山莊;相信善惡有報,家人圍繞,歡喜笑鬧到老……

但她還是一天天地長大了。

長大了,就有了心事。老五死於一次任務,小師妹跑來找我,紛茫的夜裏,她落了一臉的淚,卻說不出話,隻瞧著我,眼淚撲簌簌地落。她沒開口,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你為何不答應老五?你為何拒絕得果斷,讓她心死,不想再活?”

老五是很好,倔強鋒芒,明豔激烈,如果可以,我不想負她。但越是這樣的人,我越不能應承她。她總讓我聯想起母親,陪在父親身旁,休戚與共,水裏來,火裏去,凶險難關,在所不辭。

母親含辛茹苦,早早辭世,是我心頭的血痕。老五多好,我不想她成為我母親那樣的人,那就不能讓她嫁給父親那樣的人。

很不幸,我正好就是子承父業。

念著她的好,但放過她。

可是,事與願違。憑老五的身手,在那次行動中全身而退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她沒能回來。據同行的老十稱,她幾乎是愉悅地迎上了那把寒光閃閃的刀,不偏不倚,斃命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