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朦朧,新月如鉤,大戰過後的平陽城牆上,沒有聲音,不見人影,了無生氣,似乎已成死城。
城牆下麵,大魏武卒默無聲息地朝護城河外抬回戰死的同伴屍體。護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遠遠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橋。
沒有人傷害他們,城上的衛人也無冷箭射下。
顯然,雙方都打累了。
一輛戰車驅馳在不遠處的原野衢道上,車中昂然站著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紫雲公主的私信才趕赴平陽的。
漸漸半圓的月亮朗照著公子卬一直緊繃的臉,紫雲公主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回響:“上將軍,平陽何時打下來呀,衛公何時請回來呀,上將軍何時凱旋呀,紫雲不過是隨便問問。要不要紫雲寫信給公父,請公父派來老秦人助陣呀。聽說平陽的衛人厲害得很,聽說大魏武卒傷亡不少,紫雲有點著急哩……”
哼,讓老秦人助陣?我堂堂大魏武卒……公子卬一把抓過禦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轅馬。
戰車狂奔。
戰車劇烈顛簸,公子卬反倒在這顛簸中慢慢冷靜下來。是的,他公子卬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他不該低估衛人,低估平陽,將之完全交給求戰心切的裴英,顧自坐在三十裏開外的中軍大帳裏籌劃如何應對列國援軍。萬沒想到小小平陽竟然是顆硬釘子,竟讓自己在一個女人麵前失了顏麵。
公子卬的戰車一路馳至裴英的軍帳,裴英等十幾個將軍正在帳中議事,聞訊急迎出來。
公子卬黑喪著臉,掃他們一眼,大步入帳,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諸將跟進來,站作一排,一個個灰頭土臉,身上帶血,最末一名胳膊上還插著一支箭,看得出沒有明顯傷到皮肉,似乎隻是插在甲衣裏,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著他們的慘狀,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來,脖子上青筋突起,來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頓住,拉長的臉猛甩過來,二目射出兩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裴英的頭盔掉了,一頭亂發,右邊耳朵被利器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剛剛凝結,衣領上一片腥紅,看傷情,是在天黑前剛剛落下的。
裴英覺出了他的目光,身子挺得更直,但出氣不勻了。公子卬大步走到他前麵,猛地揪住他的傷耳,“嚓”地一扯,半隻耳朵被扯掉,鮮血迸流。裴英疼痛難禁,牙關緊咬,身子站得筆直,硬是沒動。
自裴英開始,公子卬對他們各瞄一眼,走到最後一名,將那支箭猛力一戳。一陣刺痛,那將打個趔趄,迅即站定,身子更挺了。
公子卬走到主將案前,手指顫抖著指向眾將,幾乎是吼:“瞧瞧,瞧瞧,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們這副熊樣!”
眾將羞愧難當,不約而同地勾下頭。
公子卬朝幾案上猛力砸拳:“小小平陽竟然阻住我大魏鐵軍,你們知恥嗎?知恥嗎?”
眾將默不作聲。
公子卬將目光轉向裴英,聲音陰冷:“裴將軍?”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個立正:“末將在!”
“還記得請纓先鋒時你是怎麼說的嗎?”
裴英單膝跪地:“末將無能,請上將軍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問你怎麼說的?”
裴英打個驚怔:“末……末將說,三日之內拿不下平陽,末將獻上項上人頭!”
“如今幾日了?”
“四……四日。”
“平陽呢?”
裴英將頭埋下:“末……末將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將了!”公子卬朝外大叫,“來人,將裴英拉下去,取項上人頭示眾!”
中箭將軍跨出一步,跪叩:“上將軍,末將願與裴將軍同死!”
其他諸將亦不約而同地跪地,齊聲道:“末將願與裴將軍同死!”
“喲嘿!”公子卬驚訝地掃視眾將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緣倒是不錯嘛!”
裴英叩首,悲泣:“上……將……軍……”
“好吧,”公子卬擺手,“念在眾將為你求情的分上,本將權且寄下你項上人頭,再給你一日期限,加撥你五千兵馬。記住,你隻有一天!”
裴將軍叩首,涕泣:“末將……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緩聲音:“過來!”
裴英膝行幾步,湊頭。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簡及雜物,擺在幾案上,弄出一個簡要的平陽形勢,看向裴英:“知道平陽軟肋在何處嗎?”
裴英拱手:“請上將軍點撥!”
公子卬指點幾案形勢:“這是平陽!西城門是主防區,衛人力量最強,南門河寬,北門坡高,皆是形勝所在,真正薄弱的隻此一處,東城門!”
“是!”
“知道怎麼攻嗎?”
裴英指向圖中平陽城東門:“集中兵力,主攻東門!”
公子卬搖頭:“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門、北門、南門,主攻東門,讓他們無暇他顧!”
“末將得令!”
“傳本將令,無論何人,先入平陽者,記首功,賞金一百,晉爵三級!”
“末將得令!”
公子卬伸出巴掌掃向幾案,擺好的城池“嘩啦”落地,字字如錘:“凡抗拒者,格殺勿論!”
裴英拱手:“末將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平陽,”公子卬解下佩劍,“它就是你的歸宿!”將劍遞給裴英,“你自己裁決!”
裴英雙手接劍,聲音激昂:“末將……謝上將軍賜劍!”
又是一個黎明。
大地仍暗,遠處天際現出曙色。
平陽街道上,打更老人一聲接一聲的鑼聲由遠及近,傳遍家家戶戶。
老人的聲音略顯沙啞:“五更過了,東方亮了,各家各戶該起炕了!……哐哐哐……君上有旨,舍生取義,人在城在……哐哐哐……孫郡守有令,大敵當前,共赴國難,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哐哐哐……”
東城門樓靜得出奇,守城兵士穿著甲衣,抱著槍械,東歪西倒,俱自沉睡。平陽司馬孫安抱槍警戒,許是太困,時不時地將頭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