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不想國事,還能想啥?說具體點兒。”
“是……想這竹簡上的事兒?”
“真就讓你猜對了。”惠王睜開眼,看向案麵,上麵一字兒擺著七冊竹簡,是白虎大朝報奏時用過的。
毗人腳步一轉,移到他身後,動作麻利地為他揉捏頸椎,邊揉捏邊笑道:“主子呀,老奴這也提個奏本。”
“哦?奏吧。”
“主子這已坐有幾個時辰了,該到後花園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絡鬆筋,好處多了去了。至於朝堂上的事情,就讓那些臣子們想去。主子這把頭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長歎一聲,“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頓住話頭,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裏小走幾圈,緩步移向房門,剛要邁出,遠遠望到宮值內臣引帶二人沿林蔭道走過來。
魏宮臣子中,享有不通報而直接入見特權的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龐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個?”惠王揉眼問道。
“是武安君!他還引來一人,老奴認不出哩。”
“看樣子,”惠王苦笑一聲,“寡人這筋是鬆不成了。”便踅回書房,複於案前坐定。
不消一時,宮值內臣進來通報。
惠王宣龐涓入見。
君臣禮畢,惠王指著外麵:“賢婿,門外好像還有個人呢!”
“父王?”龐涓吃一怔,“您怎麼曉得?”
“嗬嗬嗬,”惠王笑出幾聲,“賢婿既引此人來,想必不是俗客,讓他覲見吧。”
龐涓出門,不一時,引張儀入見。
惠王上下打量張儀,顯然記不起是誰了:“你是……”
“鬼穀士子張儀叩見魏王!”張儀拱手。
“鬼穀士子張儀?”惠王震驚,“你不是……在秦為相嗎?”
“回稟魏王,正是那個張儀。”
惠王噓出一口氣,盯張儀一時,問道:“既為秦相,為何以布衣之身覲見寡人?”
“想與大王私聊。”
“這裏沒有外人。”惠王指著龐涓,“這是寡人賢婿,也是你的同門。”又指毗人,“這是寡人近侍,無礙私談。寡人老朽,張子有何指教,盡請直言!”
“魏國危矣!”張儀再次拱手,一字一頓。
張儀劈頭來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龐涓,又看看張儀,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麵前白虎的竹簡上,良久,指向旁邊客席:“請張子入席詳談!”
張儀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國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傾身問道,“張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儀之所料,”張儀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國已經陷入外困內憂,如猛牛落井,亡無日矣。”
“這這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龐涓,見他閉目不語,又回視張儀,“何以內困外憂,請張子指點!”
“是外困內憂。”
“對對對,請張子詳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說外困,”張儀緩緩說道,“南向,魏楚毗鄰,魏先將軍吳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裏,現將軍龐涓再掠陘山及周遭楚地一百裏,舊怨不提,單是這兩樁新案,於魏是喜,於楚卻是截肢之痛;東南向,魏宋毗鄰,先將軍吳起奪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寢陵,今為魏郡,宋人耿耿於懷;東向,與衛毗鄰,衛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東北向,魏齊接壤,前仇舊怨盡皆不提,想必齊王不會不惦念黃池之辱,將軍田忌更不會忘記女裝之羞;至於三晉,魏與趙、韓,國土犬牙交錯,利害息息相關,百年來磕磕碰碰不提,單是惡戰硬戰,當不下三十次,邊城旗幟交替變換,朝魏夕趙,亦不為驚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與強秦之爭……”
張儀頓住話頭,微微閉目。
“這些陳年舊事無不是禿頭上的虱子,人盡皆知,還請張子講些新的。”惠王不耐煩了,欲聽下文。
“我王好喻,儀方才所言,確為禿頭伏虱。然而,凡人所見,無非外象,唯有大王,當該知痛知癢啊!”
“請張子詳釋!”“知痛知癢”四字顯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國伐秦而兵敗函穀,大王想必不會認定是龐將軍無謀、魏武卒無勇吧?”
想到虎牢關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兩軍對陣之時,楚兵卻裹足不前,齊兵更是遲遲不到,惠王輕歎一聲,不再吱聲。
“再講內憂。”張儀不再給他思考時間,“遠且不提,單是近年儀之耳聞目見,魏居中而四戰,兵革未歇,民無生息。函穀戰後,龐將軍痛定思痛,圖謀東山再起,年年增擴武卒,日日練兵備戰,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減,魏民時有逃離,稅賦日少,府庫日竭,蒼生日苦,君臣互怨。敢問我王,凡此種種,想必不再是禿頭之虱了吧?”
魏惠王額頭汗出。
龐涓顯然沒料到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詫異地看著張儀。
張儀似是講完了,閉目靜坐。
“張子既知魏國困境,”惠王拿毗人遞過來的絲絹擦把細汗,“想必亦有擺脫之計了。寡人不才,敬請張子賜教!”
“兩個字,連橫!”
“連橫?”許是第一次聽聞此詞,惠王一雙老眼眨巴幾下,“何為連橫,還請張子詳釋!”
“蘇秦不是在列國倡導合縱嗎?縱即南北,三晉合縱,外加燕楚,構成南北一線。至於齊國入縱,不倫不類,別有用心,可以不計。縱親六國會於孟津,旨在製秦,六君誓師,縱親達到絕頂。聖者曰,月圓則缺,杯滿則溢。蘇秦身為約長,掛六印,令六君,堪稱人臣之極;六師畢集於函穀關外,堪稱縱親之極。物極必反。六君會盟,卻各懷其私,六師畢集,卻不戰而卻,正應極、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連聲應和,“張子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