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立時分作兩派,常在相府走動的尋出各種理由支持鄒忌,常與將軍府來往的則毫無保留地讚同田忌。一時間,朝堂上再無顧忌,你爭我執,吵得不可開交。
威王捋起長長的胡須,麵帶微笑,眯縫兩眼,似是睡去,又似傾耳以聽。
爭吵足足持續一個時辰,兩派仍舊互不相讓,隻有二人一句話未說,作壁上觀。一個是殿下田辟疆,另一個是上大夫田嬰。
許是聽夠了,許是身體撐不住了,齊威王重重咳嗽一聲,又嫌力度不夠,用指節敲動幾案。
眾臣靜寂。
“上大夫,”齊威王沒再看朝臣,目光直視田嬰,“賽馬會籌備得如何?”
“啟奏我王,籌備已畢,隻待麗日。”田嬰出列,朗聲奏道。
“去,”齊威王轉向身側內宰,“看看外麵是否麗日?”
內宰快步出去,到殿門口仰頭看天,又碎步趨入,奏道:“麗日當空,我王吉祥!”
“嗬嗬嗬嗬,”威王大笑幾聲,“愛卿等麗日,麗日這就來了,真正是天遂人願哪!”說罷,目光炯炯地掃向眾臣,“戰馬歇過秋冬,膘肥體壯,該當拉出來遛遛;諸位憋屈一冬,也當走出戶外,活絡幾下筋骨。近日天氣晴好,春播已畢,正是遛馬良時,寡人意決,賽馬盛會三日後舉辦,具體程式,由上大夫宣詔。”
田嬰出列宣詔,詔書大意是:大賽仍如往年一樣,自願報名,齊國臣子凡擁有馬匹者,皆有資質參賽。舉國仍分五大賽區,賽場分設於五都,分別是中都臨淄、東都即墨、西都平陸、南都莒城、北都高唐。每都賽出第一名,各都第一名集中於臨淄,參加最後決賽。決賽獲勝者,方能取得與王馬對決資質。報名參賽者須出駟馬之車三乘,按上中下三個等級比試,二勝一負,贏家通吃。參賽車馬,凡入賽場者賞金十兩,凡入分都決賽者賞金三十兩,凡入國都決賽者賞金一百兩,獲得挑戰王馬資質者,賞金三百兩,戰勝王馬者,賞金五百兩。
田嬰宣完詔書,複歸其位。
朝會諸臣無不傻了,因為這個獎賞,比去年整整高出一倍,尤其是凡參賽者盡皆有獎,也即無論何人,隻要把三乘戰車驅進賽場,就可獲得王室十兩足金。
見眾臣皆在發呆,齊威王微微一笑,揚手道:“詔令既頒,這就散朝,諸位愛卿各回各府,各將本事用在自己的馬廄裏。三日之後,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贏孰輸,賽馬場上自見分曉。另補充一句,寡人旨意改了,戰勝王馬者,賞金一千兩。”
眾臣再次驚愕。
“臣謝王恩!”鄒忌最先反應過來,跪地叩道。
眾臣也都回過神了,相繼跪地。
齊威王緩緩起身,在兩位童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偏門。
威王宣布散朝且出門老遠,朝堂依舊秩序井然,眾人仍舊跪在原地,似乎朝會仍沒結束,還有下文。
率先起來的是太子,從威王之後,出偏門走了。
跟後起身的是田忌,大袖一擺,衝鄒忌拱手:“相國大人,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贏孰輸,賽馬場上見個分曉!”說罷,扭身徑去,邊走邊拖長腔唱白,“咱這遛馬去也!”
田忌刻意引用威王的話,顯然是在揶揄鄒忌,因前麵鄒忌剛剛引過威王的話堵塞田忌。
賽馬會是近三年才鬧騰起來的,起因於田忌之奏。
朝廷諸臣中,善馬者莫過於田忌,接連三年,皆是田府之馬取得挑戰王馬資質。至於相府之馬,前兩年未能殺入決賽,去年雖入決賽,上駟卻直落田府三個馬身,這且不說,鄒府的下等馬更在最後一處彎道因拐得過急而車翻馬仰,引得賽場大嘩,成為賽事笑柄。
麵對田忌挑戰,麵對朝臣紛紛投來的目光,鄒忌縱使涵養再深,臉上也是火辣竦的。聽著田忌的靴子一下接一下地踏下殿前台階,漸行漸遠,看到其他朝臣也都紛紛離位,鄒忌方才站起,輕拍幾下衣襟,朝一直候在身邊的上大夫田嬰勉強笑笑,微微努嘴。
二人一前一後步出朝堂,各乘車馬,不一會兒,馳至相府。
威王不期而至,先引出三晉話題,臣子正暢論間,又突然拐向賽馬,且詔書已備,顯然是有預謀,且這預謀田嬰當是知情。
在相府客堂,鄒忌直入主題:“前麵三屆賽馬盛會皆在穀雨之後舉辦,今年王上定於三日之後,提前旬日,上大夫具體負責馬會,其中或有曲直,鄒忌不才,特此請教!”
“回稟相國,”田嬰拱手應道,“今年馬會因何提前,下官也是不知。昨晚人定,王上突然召請下官,議起賽馬諸事,問三日之後能否舉辦。下官回說,春暖花開,各地賽馬早就躍躍欲試,三日之後,當可舉辦。王上沒再問話,讓下官回府。今日上朝,有人攔住下官,交給下官方才所宣的詔書,讓下官候於廷外,不想竟是王駕臨朝了。”
顯然,眼下已經不是賽馬之事了。鄒忌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陷入沉思。
驀然,鄒忌輕輕“哦”出一聲,眉頭一挑,眼皮啟睜,若有所悟地看向田嬰。
“相國?”田嬰也看過來。
鄒忌又想一時,似是篤定了,朝王宮方向連連拱手,語氣中不無欽服:“我王聖明啊!”
田嬰傾身,兩眼盯住鄒忌,欲聽解說。
“嗬嗬嗬,”鄒忌輕笑幾聲,“眼下看來,今年賽事不同往年,上大夫既奉王旨主司賽馬會,當全力以赴,將賽事辦得越隆重越好。”
“這……”田嬰仍舊一臉迷茫,“下官愚癡,敢問相國,今年賽事何以不同往年?”
“因為邯鄲戰事。”
“邯鄲戰事?”田嬰愈發不解了。
“上大夫請看,”鄒忌侃侃言道,“如果不出老夫所料,三國伐趙,秦當為主謀,張儀辭秦相赴魏,驅走惠施,目的隻有一個,結魏伐趙,破縱親之盟,以解秦圍。趙為縱親發起國,蘇秦為縱論倡導人,趙都被圍,趙幼主必責蘇秦,蘇秦必向縱親國求救,而蘇秦首選亦必是齊國。我王想是料定蘇秦已在赴齊途中,這才急旨,將賽馬會提前旬日。”
“相國是說,”田嬰若有所悟,“我王不想出兵救齊,欲借賽馬盛會搪塞蘇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