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蓼園詞選》說此詞:“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聖於詞者。”這首小令,寫得曲回委婉。層層轉折,步步深入,惜花之情表現得豐盈婉轉。此時的清照,橫溢的才華,滿腹的豪情,細膩的情思,婉約的詞風,讓世人為之傾心複側目。

一首小令,短短六句,如何曲折?且看起拍,一疏狂,一急驟,可知昨宵之惡。敏感而多情的青春期少女,內心深處有著一份別樣的寂寞與感傷。海棠花有“女兒棠”的美稱,象極了嬌慵美豔的少女。濃睡之後,酒意仍未消,心中卻仍牽掛,醒來便急忙詢問。借侍女的答話透露,道是“海棠依舊”。問得急切,答得淡然,兩下裏對花的感情深淺立見。這個時候的李清照一定正是那個騷動不安的年齡,正陷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迷茫和悵惘之中。她會忽而歡笑,忽而憂傷,忽而莫名地歎息,忽而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忽而又沉默不語,靜若處子。這樣一個活得率性、元氣飽滿的生命,那些時光流轉的細枝末節,那些人們時常忽略的地方,總是能牽惹著少女內心的潮起潮落。就象那後花園裏的雨疏風驟,海棠花的綠肥紅瘦,總讓一位纖弱清瘦的少女心思婉轉,多情牽掛。

“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卷簾看。”這是韓偓《懶起》中對落花的關切。然而如題所言,他仍仍懶懶地、舒適地側臥在床上,隻是卷簾一望而已,儀態慵閑從容。與許多以紅顏女子口吻寫春愁秋感閨怨詞的男性詞人不同,李清照的詞是從自身的女性生命體驗本身出發,顯得真實、細膩而深刻。在女性詞人的作品裏讀不到那些男性詞人假托的矯情和男性視角的賞玩態度,有的隻是一種生命情感與渴望的真實書寫,對自己命運體驗的從容思考。所以,少女的惜花之情直接與她對自身未來命運的關切聯係在一起,那是一種莫名的寂寞與憂傷,指向生命最終的依歸。那花就宛然是女人生命的一個隱喻,搖曳在紅塵中,隨風輕輕擺動,經曆著一樣風雨和悲歡。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寥寥數字,明白如話,將風雨之虐、心中之憂、他人之淡漠、自心之深愛悉數道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隻是剛剛好。最妙的是“綠肥紅瘦”,造語之新,直如橫空一筆,但見奇崛,但見精工,待要探幽卻又不知其所往,所謂神來之筆也。俞平伯另從著色上講:“全篇淡描,結句著色,更覺濃豔醒豁。”解得也妙。

由濟南到汴梁不久,李清照的才名便迅速傳開來,“綠肥紅瘦”《如夢令》深得時人讚譽,據文字記載:“當時文士莫不擊節稱賞。”

朱熹也稱:“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明代陳宏緒誇這首詩:“奇氣橫溢,嚐鼎一臠,已知為駝峰、麟脯矣。”黃了翁在《蓼園詞選》中說:“一問極有情,答以‘依舊’,答得極淡,跌出‘知否’二句來。而‘綠肥紅瘦’無限淒婉,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聖於詞者。”《藏語話腴》有雲:“李易安工造語,如《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李清照筆下的隨意一抹,嫣紅可人的海棠花也從此有了個雅稱: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