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
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了不起的蓋茨比》
這城市的立交橋四通八達,遠遠看去像朵淩亂的菊花。朗朗烈日之下,這些巋然不動的巨物充斥了行人的視線,高峰時間,擁擠的車流緩緩移動,廢氣從天而降,嗓音令人發狂。可是夜燈一亮,一切又魔幻般地消失了。立交橋變成了本市的一道最亮麗的風景,你可以在任何一本介紹F市的小冊子裏看見它:沉重的橋墩消失了,厚實的水泥隱沒了。在無數車燈、路燈、射燈、霓虹燈的包裹下,它輕盈地懸在半空,攪動沉悶的夜氣,成為是這個城市當之無愧的象征和最有生機的血脈。
一環、二環、三環、四環……
生活在“環”裏的年輕人何曾想過他們的幸福和未來竟有一大部分是由這些立交橋來定義的呢?
何彩虹就住在一道耗資兩億、長達千米的吉祥路立交橋下。
立交橋下才是真正的城市:飽滿的人群,擁擠的街道,灰蒙蒙的樹,像蟑螂一樣四處亂竄的出租,電線杆上貼了又撕,撕了又貼的廣告(“迅速治愈牛皮癬,請致電劉先生。”“同興建材,前行十米右拐”),圍牆的海報(大頭半裸的美女,修長的腿,“富豪山莊,都市浪漫的隱者”),一排排停得密密麻麻的自行車(你以為沒人收費嗎?一次兩塊。)……
正如彩虹的媽媽李明珠所說,橋上走的是富人的車,橋下行的是窮人的腿,清早一出門就分高低貴賤。這世界是平等的嗎?政治平等不等於經濟平等,經濟平等不等法律平等,形式平等不等於實質平等。哦,光著身子洗澡的時候是平等的,穿上衣服就男女有別。睡覺的時候是平等的,大家不也做美夢和惡夢嗎?每當出現爭執,碩士學曆的彩虹從來就不是中專學曆的李明珠的對手。閱世不深,理論不敵實踐。從小到大,大量的事實證明李明珠的判斷是正確的。
每天上班,何彩虹都要跳過好幾個大坑去橋下等車。和嶄新的立交橋相比,吉祥路顯得格外老舊,像個年邁的心血管病人,隔段時間就來個血栓。幾乎每個月市政部門都要將馬路挖開,黝黑管道從泥土中暴露出來,修水、修電、修煤氣,實在沒得修了,還會拓寬路麵、拆遷危房、增設行人天橋。所以彩虹的包裏一般都放著一雙高跟鞋,到了學校才換過來。這是她折斷N個鞋根扭過X次腳脖之後的經驗。
乘六路公汽甲殼蟲一般爬到橋頭,三十分鍾後再從另一個出口下來,繼續走十分鍾,就進入了F大學安靜的校園。研究生畢業後彩虹做了半年的校漂,終於漂進F大文學院當了一名助教。這繁華的城市大學林立,每年畢業研究生數以萬計,教職少得可憐。成績優異如彩虹者若不是在畢業時被導師用力地推了一把,還不知漂到何處呢。
助教當了一個月,國慶節一過,彩虹領著一群大二學生去參觀本校圖書館五樓善本古籍部,熟悉參考書目。
畢業論文時期彩虹曾在這裏呆過十天。知道管理善本的蔡老頭是某領導的嶽父,對古籍隻有最粗淺的知識,對讀者隻有最敷衍的耐心,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這位同學,毫無疑問,你是這方麵的專家,這本書不如你自己去書庫裏找。”門上的條例說得明白:找書和上架都由管理員負責,讀者不要擅自取書。大多數人急著要書,也懶得計較。隻有彩虹跟他擰過一回,這是在她聽說這個書庫曾經遺失過一本珍貴的宋版書之後。她固執地要求老蔡按條例辦事,結果就等了足足兩個半小時,最後老蔡空手而歸:“看記錄是在裏麵,就是找不到。要不你自己試試?”接下來就沒下文了,這先生徑自回桌看報練書法,把彩虹氣個半死。所以善本書庫不是久留之地,一番簡要介紹之後,她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當下笑咪咪地對學生們說:“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嗎?如果沒有,那就下課吧。”
人群中,一個正太模樣的學生舉起了手。
“這位同學,請說。”
“請問老師,這裏有《金瓶梅》嗎?”
彩虹眨眨眼,接著抽了一口冷氣:“嗯……我想是有的。”
“在哪兒?我們能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