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直接回答他,卻向他念了一節《不相識的朋友們》中的詩句:
我將來的弟兄們,你們有一天會說,
一位詩人取了我們日常的言語,
用一種無限地更悲哀而稍不殘忍一點的
新的悲哀去,驅逐他的悲哀⋯⋯
在他的瘦長的臉上,又浮上了一片微笑,一片會心的微笑,一邊出神地凝視著我。沉默降了下來。
在沉默中,我聽到了六下鍾聲。我來了已有一個多鍾頭了,我應該走了。我站了起來:“對不起,我忘記了你牙痛了,我不該再攪擾你,我應該走了。”
“啊!連我自己也忘了牙痛,我還忘了我已約定牙醫的時間了,我們都覺得互相有許多話要說。你住在巴黎嗎?我們可以約一個時間再談,你什麼時候有空嗎?”
“我明天就要離開巴黎,”我說,“而且不久就要離開法國了。”
“是嗎?”他驚愕地說,“那麼我們這次最初的見麵也許就是最後一次了。”
“我希望我能夠再到法國來,或你能夠實現你的中國旅行。”
“希望如此吧。不錯,我不能這樣就讓你走的,請你等一等。”他說著就走到後麵的房間中去。一會兒,他帶了一本書出來:
“這是我的第三本詩集《碼頭》(Débarcadères),現在已經絕版,在市上找不到的了,請你收了做個紀念吧!”接著他便取出筆來,在題頁上寫了這幾個字:給詩人戴望舒作為我們初次把晤的紀念。茹勒·許拜維艾爾謹贈。
當我一邊稱謝一邊向他告別的時候,他說:“等一等,我們一道出去吧。我得去找牙醫。我們還可以在路上談一會兒。”
他進去了,我隱隱聽見他和家人談話的聲音,接著他便帶了大氅雨傘出來,因為外麵在下雨。向這詩人的書齋投射了最後一眼,我便走出了。詩人給我開了門,讓我走在前麵,他在後麵跟著。
“你沒有帶傘嗎?”在樓梯上他對我說,“天在下雨。不要緊,你乘地道車回去嗎?我也乘地道車,我可以送你到那裏。你不會淋濕的。”
到了大門口,他把傘張開了。天在下著密密的細雨,而且斜風吹著。於是,在這斜風細雨中,在淋濕的鋪道上,在他的傘下麵,我們開始漫步著了。
“你近來有新作嗎?”我問。
“我在寫一部戲曲,寫成了大約交給茹佛(Louis Jouvet)去演。說起,你看過我的《林中美人》(La Belle au Bois)嗎?”
“那簡直可以說是一首絕好的詩。而比多艾夫夫婦(Ludmilla et Gees Pitoёff)的演技,那真是一個奇跡!可惜我沒有機會再看一遍了。”
我想起了他的詩作的西班牙文選譯集:
“我在西班牙的時候讀到你的詩的西班牙譯本。如果沒有讀過你的詩的話,人們一定會當你做一個當代西班牙大詩人呢。的確,在有些地方,你是和西班牙現代詩人有著共同之點的,是嗎?”
“約翰·加梭(Jean Cassou)也這樣說過。這也是可能的事,有許多關係把我和西班牙連聯在一起。那些西班牙現代的新詩人們,加爾西亞·洛爾迦(Garcia Lorca),阿爾倍諦(Alberti),沙裏納思(Salinas),季蘭(Guillen),阿爾陀拉季雷(Alto''aguirre),都是我的很好的朋友。說起,你也常讀這些西班牙詩人的詩嗎?”
“我所愛的西班牙現代詩人是洛爾迦和沙裏納思。”
我們轉了一個彎,經過了一個小方場,夾著雨的風打到我們的臉上來。許拜維艾爾把傘放低了一些。
“我很想選你一些詩譯成中國文,”沉默了一些時候之後我對他說,“你可以告訴我你自己愛好的是哪幾首嗎?”
“唔,讓我想想看。”他接著就沉浸在思索中了。
地道車站到了。當我們默不作聲地走下地道去的時候,許拜維艾爾對我說:“你身邊有紙嗎?”
我從衣袋裏取出一張紙給他。他接了紙,取出自來水筆。於是,靠著一個冷清清的報攤,他便把他自己所選的幾首詩的詩題寫了給我。而當我向他稱謝的時候:
“總之,你自己看吧。”他說。
我們走進站去,車立刻就到了。上了擁擠的地道車後,我們都好像被一種窒息的空氣以外的東西所封鎖住喉嚨。我們都緘默著。
Étoile站快到了,我不得不換車回我的居所去。我向詩人握手告別。
“希望我們能夠再見吧!”許拜維艾爾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
我匆匆地下了車,茫然在月台上站立著。
車隆隆地響著,又開了,載著那還在向我招手的詩人許拜維艾爾,穿到暗黑的隧道中去。
(載《新詩》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