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跋《山城雨景》
約在二十年前,上海的文士每逢星期日總聚集在北四川路虯江路角子上的那間“新雅茶室”,談著他們的作品,他們的計劃,或僅僅是清談。他們圍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高談闊論著,從早晨九時到下午一時,而在這一段時間,穿梭地來往著詩人,小說家,戲劇家,散文家和藝術家,陸續地來又陸續地走,也不問到底誰“背十字架”,隻覺得自己的確已把一個休暇的上午有趣地度過了而已。
在這集會之中,有兩個人物都是以健談著名的:一個是上海本地的傅彥長,一個是從廣東來的盧夢殊。據說他們兩人談起來雖則一個極小的問題也可以談整日整夜,可是到底這是否是事實,卻恕我不能作證人。我可以作證的,就是他們說話的藝術的確是比一般人高而已。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他們每人都有一個奇怪的筆名。傅彥長的筆名是穆羅茶,盧夢殊的是羅拔高。
穆羅茶這筆名據說是一個廣東朋友給他取的(也許就是盧夢殊吧),“穆羅茶”者,“摩羅差”也。可是我不明白的,就是傅君並不是黑頭大漢,而且也並不喜歡幹涉吵嘴打架之類的事,怎樣會有摩羅差這樣的稱號。至於“羅拔高”呢,那倒是更容易理解一點。“羅拔高”者“蘿白糕”也。據說夢殊在新雅茶室飲茶的時候獨喜蘿白糕一味,盧君是廣東人,而蘿白糕又是廣東特產,因而人們就很自然地呼夢殊為“蘿白糕”,而夢殊又很自然地自呼為“羅拔高”了。
夢殊在當時寫作是很豐富的,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把那些散見在報章雜誌上的文章搜集起來,印成集子,使人有重讀的機會。而夢殊自己似乎也對於自己的產物並不珍惜似的,讓它們湮埋在故紙堆中。這種對於自己舊作的歧視的態度,現在想起來,倒也確有其理由的。人到中年,是往往深悔少作了。我自己就有著這種感想,而認為那些膚淺的詩句至今還留在世間是一件遺憾。
而這種遺憾,夢殊卻並沒有。他現在所出版的,卻是他的成熟的作品:《山城雨景》。
《山城雨景》是作者的近作的結集。它不是一幅巨大的壁畫,卻是一幅幅水墨的小品。世人啊!你們生活在你們的小歡樂和小悲哀之中,而一位藝術家卻在素樸而淋漓的筆墨之中將你們描畫了出來。世人啊,在《山城雨景》之中鑒照一下你們自己的影子吧。
載《華僑日報》,一九四四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