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七日我今天正式加入某黨了,當然填寫誌願書的時候,我真覺得驕傲,我不過是一個怯弱的女孩子,現在肩上居然擔負起這萬鈞重的革命事業!我私心的欣慰,真沒有法子形容呢!我好象有所發見,我覺得國事無論糟到什麼地步,隻要是真心愛國的誌士,肯為國家犧牲一切,那末因此國家永不至淪亡,而且還可產生出蓬勃的新生命!我想到這裏,我真高興極了,從此後我要將全副的精神為革命奔走呢!

下午我寫信告訴沙姊,希望她能同我合作。

八月十五日今天彤芬來信來,關於我加入某黨,她似乎不大讚成。她的信說:“曼麗!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已經加入某黨,我自然相信你是因愛國而加入的,和現在一般投機分子不同,不過曼麗,你真了解某黨的內容嗎?你真是對於他們的主義毫無懷疑的信仰嗎?你要革命,真有你認為必革的目標嗎?曼麗,我覺得信仰主義和信仰宗教是一樣的精神,耶穌吩咐他的門徒說:你們應當立刻跳下河去,拯救那個被溺的婦女和嬰孩,那時節你能決不躇躊,決不懷疑的勇往直前嗎?曼麗,我相信你的心是純潔的;可是你的熱情往往支配了你的理智,其實你既已加入了,我本不該對你發出這許多疑問,不過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既想到這裏,我就不能緘默,曼麗,請你原諒我吧!

彤芬這封信使我很受感動,我不禁回想我入黨的倉猝,對於她所說的問題我實在未能詳細的思量,我隻憑著一腔的熱血無目的的向人間噴射……唉!我今天心緒十分惡劣,我有點後悔了!

八月二十二日現在我已正式加入黨部工作了,一切的事務都呈露紊亂的樣子,一切都似乎找不到係統——這也許是因我初加入合作,有許多事情是我們不知道其係統之所在,並不是它本身沒有係統吧!可是也就夠我彷徨了。

他們派我充婦女部的幹事,每天我總照法定時間到辦公室。我們婦女部的部長,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身體很魁偉,常穿一套棕色的軍服,將頭發剪得和男人一樣,走起路來,腰幹也能筆直,神態也不錯;隻可惜一雙受過摧殘,被解放的腳,是支不起上體的魁偉:雖是皮鞋作得很寬大,很充得過去,不過走路的時候,還免不了嫋娜的神態,這一來可就成了三不象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宏鍾的喉音,她真喜歡演說,我們在辦公處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聽她的演說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壞,尤其使人動聽的是那一句:“我們的同誌們”真叫得親熱!但我有時聽了有些不自在……這許是我的偏見,我不慣作革命黨,沒有受過好訓練——我缺乏她那種自滿的英雄氣概,——我總覺得我所想望的革命不是這麼回事!

現在中國的情形,是十三分的複雜,比亂麻還難清理。我們現在是要作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個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鎮天的工作——但是這裏的情形,絕不是如此。部長專喜歡高談闊論,其他的幹事員寫情書的依然寫情書,講戀愛的照樣講戀愛,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將來都是革命元勳,作官發財,高車駟馬,都是意中事,意態驕逸,簡直不可一世——這難道說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嗎?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我近來精神真萎靡,我簡直提不起興味來,這裏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農來說是芸泉就要到美國去,這真使我驚異,她的家境很窮困,怎麼半年間忽然又有錢到美國了?後來問杏農才知道她作了半年婦女部的秘書,就發了六七千元的財嗬!這話真使我驚倒了,一個小小的秘書,半年間就發了六七千元的財,那若果要是作省黨部的秘書長,豈不可以發個幾十萬嗎?這手腕真比從前的官僚還要厲害——可是他們都是為民眾謀幸福的誌士,他們莫非自己開采得無底的礦嗎?……嗬!真真令人不可思議嗬!

沙姊有信來問我入黨後的新生命,真慚愧,這裏原來沒有光大的新生命,軍閥要錢,這裏的人們也要錢;軍閥吃鴉片,這裏也時時有噴雲吐霧的盛事。嗬!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

九月十日真是不可思議,在一個黨部裏竟有各式各樣不同的派別!昨天一天,我遇見三方麵的人,對我疏通選舉委員長的事。他們都稱我作同誌,可是三方麵各有他們的意見,而且又是絕對不同的三種意見,這真叫我為難了,我到底是誰的同誌呢?老實說吧,他們都是想膨脹自己的勢力,那一個是為公忘私呢……並且又是一般隻有盲目的熱情的青年在那裏把持一切……事前沒有受過訓練,唉!我不忍說——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顧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來,告訴我前次派到C縣作縣知事的宏卿,在那邊勒索民財,妄作威福,鬧了許多笑話,真叫人聽著難受。本來這些人,一點學識沒有,他們的進黨的目的,隻在發財升官,一旦手握權柄,又怎免濫用?杏農的話真不錯!他說:“我們革命應有步驟,第一步是要充分的預備,無論破壞方麵,建設方麵,都要有充足的人材準備,第二步才能去作破壞的工作,破壞以後立刻要有建設的人材收拾殘局……”而現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對,破壞沒人才,建設更沒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為自己的衣飯而投機的,所以打下一個地盤以後,沒有人去作新的建設!這是多麼慘淡的前途呢,土牆固然不好,可是把土牆打破了,不去修磚牆,那還不如留著土牆,還成一個片斷。唉!我們今天越說越悲觀,難道中國隻有這默淡的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