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房東講完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麼,因問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師姑!你們讀書的人自然知道沒有鬼神了。”

這可問著我了,我沉吟半響答道:“也許是有,可是我可沒看見過,不過我總相信在我們現實世界以外,總另有一個世界,那世界你們說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們卻認為那世界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們讀書的人明白!……可是什麼叫作精神的世界嗬!是不是和鬼神一樣?”

我被那老婆婆這麼一問,不覺嗤的笑了,笑我自己有點糊塗,把這麼抽象的名詞和他們天真的農人說。現在我可怎樣回答呢,想來想去,要免解釋的麻煩,因囀嚅著道: “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願更談這玄之又玄的問題,不但我不願給她勉強的解釋,其實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著她那大孫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幾歲了?”我們的房東,聽我問她的孩子,十分高興的答道:“他今年九歲了,已定下親事,他的老婆今年十歲了,”後又指著她第二個孫子道:“他今年六歲也定下親,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歲,今年七歲……我們家裏的風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歲,我比他公公大一歲,他娘比他爹大一歲……我們鄉下娶媳婦,多半都比兒子要大許多,因為大些會作事,我們家嫌大太多不大好,隻大著一歲,要算得特別的了。”

“嚇!阿姆你好福氣,孫子媳婦都定下了,足見得家裏有,要不然怎麼作得起。”我們用的老林很羨慕似的,對我們的房東說。我不覺得有些好奇,因對那兩個小孩望著,隻見他們一雙圓而黑的眼珠對他們的祖母望著,……我不免想這麼兩個無知無識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這真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事實。自然在我們受過洗禮的腦筋裏,不免為那兩對未來的夫婦擔憂,不知他們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將來有沒有不幸的命運臨到他和她,可是我們的那老房東確覺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輩的人作成了一件功績。

一群小雞忽然啾啾的嘈了起來,那老房東說: “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的趕去看。我們怔怔坐了些時就也回來了,走到院子裏,正遇見那房東迎了出來,指著那山縫的流水道:“師姑!你看這水映著月光多麼有趣……你們如果能等過了中秋節下去,看我們山上過節,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滿天光彩,站在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裏的中秋節還要有趣。”我聽了這話,忽然想到我來到這地方,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離開這個富於自然——山高氣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滿塵氣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說街道是隻容得一輛汽車走過的那樣狹,屋子是一堵連一堵排比著,天空且好比一塊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悶。至於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視。

日子飛快的悄悄的跑了,眼看著就要離開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東用大碗滿滿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間,笑容可掬的說,“師姑!你也嚐嚐我們鄉下的東西,這是我自己親手作的,這幾天才全曬幹了,師姑你帶到城裏去,管比市上賣的味道要好,隨便炒吃燉肉吃,都極下飯的。”我接著說道:“怎好生受,又讓你花錢。”那老房東忙笑道:“師姑!真不要這麼說,我們鄉下人有的是這種菜根子,那象你們城市的人樣樣都須花錢去買呢!”我不覺歎道:“這正是你們鄉下人叫人羨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們明明滿地的糧食,滿院的雞鴨和滿圈子的牛羊豬,是要什麼有什麼,可是你們樣子可都誠誠樸樸的,並沒有一些自傲的神氣,和奢侈的受用,……這怎不叫人佩服!再說你們一年到頭,各人作各人愛作的事,舒舒齊齊的過著日子,地方的風景又好,空氣又清,為什麼人不羨慕?!……”

那老房東聽了這話,一手摸著那項上的血瘤,一麵點頭笑道:“可是的呢!我們在鄉下寬敞清靜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去年福州來了一班耍馬戲的,我兒子叫我去見識見識,我一清早起帶著我大孫子下了嶺,八點鍾就到福州,我兒子說離馬戲開演的時間還早咧,我們就先到城裏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層層,弄得我手忙腳亂,實覺不如我們嶺裏的地方走著舒心……師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願意多住幾天,隻是我們學校快開學了,我為了職務的關係,不能不早下去……這個就是城市裏的人大不如你們鄉下人自在嗬!”

我們的房東聽了這話,隻點了一點頭道:“那麼師姑明年放暑假早些來,再住在我們這裏,大家混得怪熟的,熱刺刺的說走,真有點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過了兩天,我依然隻得熱刺刺的走了,不過一個誠懇而溫顏的老女房東的印象卻深刻在我的心幕上——雖是她長著一個特別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懷;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雞和才生下來的小豬兒……種種都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機,使我不能忘懷——隻要我獨坐默想時,我就要為我可愛而可羨的房東祝福!並希望我明年暑假還能和她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