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多麼驕傲!當我擁抱著仲謙時,我的心花怒放了,我的眼睛看見世界最美麗最調和的顏色;我的耳朵聽出最神密最和平的歌聲。宇宙的一切,在這霎那間都變了顏色,正如春神來到人間時,那樣的溫和燦爛。

十月五日

我現在逃出苦悶的漩渦了,我快樂,我得意,我已占有了我所認人間至寶的仲謙。雖然我是失卻了處女的尊嚴,和一個公開妻子的種種的權利,但這又算什麼呢!隻要是我追求到我深心所愛慕的東西,我便是人間最幸福的人了。

昨夜,我把一朵白玫瑰花放在枕邊,因為那花是仲謙買給我的,同時它的顏色,它的清香,處處都可以象征我的情人的風度性格,所以我吻著溫馨的花瓣,走進甜蜜的夢鄉中了。

十月六日

我從醒來後,隻是望著小玻璃窗外的天空出神——真的!我有時不相信多缺陷的人間,竟有這樣使人如願愜意的事情。因此我常懷疑這僅僅也是一個夢。於是我努力的揉著我惺忪的睡眼,再細看看我溫柔的手腕,那上麵確然還留著仲謙頸上的香澤。嗬,這明切的事實,使我狂喜。我悄悄的輕吻那臂上的香澤,我的心是急切的搏動著呢。

從床上爬起來,一縷豔麗的陽光正射到我的臉上。秋天的晴空真是又明淨又爽快,我從衣架上,拿下新做的淡綠色的夾衣著好,薄薄地施了一些脂粉,站在那麵菱花鏡前,我有些微醉了。——尤其是我想到仲謙那一雙明雋的眼波時,我是癡軟了,呆呆的倚在床欄旁。忽然一所嗚嗚的汽笛響,到門口就停住了,我顧不得換拖鞋。連忙下樓去迎接我的情人——仲謙——同時我覺得他特特的坐了汽車來,有些忐忑不定的心情。他見我迎下樓來,似乎有些驚奇的“嗬”了一聲,“你不曾出去嗎?”他低聲的問。

“不曾,但是你若不來,我就要去看你了。”

我們一麵說著話已經上了樓。當他坐下時,他忽然低下頭沉默起來。我挨近他,坐在他的椅靠上。我的嘴唇不知不覺落在他的頭發上,他似乎已經覺得了,抬起頭來向我一笑道:“你愛我嗎?”

“你還不明白嗎?我簡直不知道怎樣說才好,這世界上的幾個字幾句話無論如何不能表示我對於你熱烈的心情的!”

“我是明白的,不過我覺得我沒有資格接受你這樣純摯的愛,……”

當然我知道仲謙他是深愛著他的妻的,現在仲謙不能以整個的身心屬於我,那不是仲謙的錯,也許在他的妻看來,我還是破壞他們美滿家庭的罪人呢。但是這是理智告訴我的,我的感情呢,唉,我的心是感著酸哽,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一個被上帝賦予感情的人,而我的感情又是專為仲謙而有的,什麼道德法律,對於我又有什麼關係!

仲謙見我癡呆的不說一句話,他伸手握住我說:“美娟!你想些什麼?”

“不想什麼。”

“不想什麼,頂好,美娟,我接到家裏信說母親近來身體多病,要我回去看看,所以我今晚就乘船回去了!”

“哦!你就要回去嗎?……什麼時候來呢?”

“那就說不定了,不過至遲一年我仍要出來的,你知道我是把生命交付給國家和主義的,隻要我母親略略健旺我就回來的。”

唉,相思債未清,別離味又嚐,這刹那間我的心是被萬把利箭所戳傷,但是我又不能阻止他不去,我除了一雙淚眼望著他離開我,我還有什麼辦法。

……

十月七日

仲謙昨夜果然走了,我曾親自送他上船。當我看見黃浦灘的大自鳴鍾指到十二點鍾時,仲謙又再三催我回去,我俯在船欄上看那滾滾江流,我渺小的眼淚是連續地滴在那上麵。這雖是渺小的離人的一滴淚,然而我癡心想著,它能伴我的情郎回到他的家鄉,不久它又把他送到我的懷抱裏來。

“再會罷!美娟!望你為黨國努力,自己多多保重。”仲謙送我下扶梯,這時電車已經停止開馳,這熱鬧的黃浦灘雖然還是燈火明耀,但是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我踽踽涼涼地穿過馬路,才雇了一輛黃色車回到家裏來。這時我真如同做了一個夢,我不相信前夜睡在我懷抱裏的仲謙今天已經在長江輪上,這時船大約已出了浦江罷!我的心一直是淒酸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糾紛的局麵,我為什麼一定要愛他……我也想解脫,但這隻是騙人的把戲,今天能解脫,當初就不至於作繭自縛了。愛情真是太神秘了。

十月八日

天公故意戲弄人,這兩天陰雨連綿,一點點,一絲絲敲在心上,滴在心上,都仿佛是離人眼中的淚珠兒呢。我懶懨懨不想起床,也不想吃東西,早晨文天來找我去開會,我推病辭卻了。唉,象我這種心情,什麼事負擔得起?一床薄羅被壓在身上,都有些禁不起呢。

中午勉強起來,吃了一塊麵包,和一杯牛奶。我想給仲謙寫信,攤開信箋更覺得心頭亂如麻,但是我想除了寫信給仲謙更無法消遣這苦悶的日子了。最後我的信是寫好了,錄如下:

親愛的仲謙:

江頭話別,回來時冷月照孤影,淚眼望江湖,這心情真是難寫難描,但覺世界太荒涼,人生如浮鷗,這刹那間沒有雄心壯誌,隻有病的身,負了傷的心,在人間苦掙紮罷了。

計程你現在已過了武漢,再有兩天就可以到家了,遙想令尊堂倚門含笑歡迎你這遠路歸來的愛子,是如何的神聖而甜蜜呢!至於你的愛妻,……我想她一定是更熱烈的歡迎你,為你整理甫卸的行裝,問你客中的景況,唉,仲謙,這時節你也許要想到我,不過那隻是如曇花的一現——一個情婦在你心頭究竟是占有什麼地位呢!……唉,仲謙,我很傷心,我太偏狹,你愛你的愛妻是應當的,我不應向你挑撥,而且她又是一個舊式女子,我更應當同情她。仲謙你誠心誠意的愛她吧,不要為了我在你倆之間稍有雲翳。我祈禱上帝,給你們美滿的生活,正如秋月照臨的夜,又幽默,又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