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罷?”然而他也問。

女蝸倒抽了一口冷氣,同時也仰了臉去看天。天上一條大裂紋,非常深,也非常闊。伊站起來,用指甲去一彈,一點不清脆,竟和破碗的聲音相差無幾了伊皺著眉心,向四麵察看一番,又想了一會,便擰去頭發裏的水,分開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來向各處拔蘆柴:伊已經打定了“修補起來再說”的主意了。

伊從此日日夜夜堆蘆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為情形不比先前,——仰麵是歪斜開裂的天,低頭是齷齪破爛的地,毫沒有一些可以賞心悅目的東西了。

蘆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尋青石頭。當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純青石的,然而地上沒有這麼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時到熱鬧處所去尋些零碎,看見的又冷笑、痛罵,或者搶回去,甚而至於還咬伊的手。伊於是隻好攙些白石,再不夠,便湊上些紅黃的和灰黑的,後來總算將就的填滿了裂口,止要一點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響,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伊坐在一座山頂上,兩手捧著頭,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這時昆侖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還沒有熄,西邊的天際都通紅。伊向西一瞟,決計從那裏拿過一株帶火的大樹來點蘆柴積,正要伸手,又覺得腳趾上有什麼東西刺著了。

伊順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東西,然而更異樣了,累累墜墜的用什麼布似的東西掛了一身,腰間又格外掛上十幾條布,頭上也罩著些不知什麼,頂上是一塊烏黑的小小的長方板,手裏拿著一片物件,刺伊腳趾的便是這東西。

那頂著長方板的卻偏站在女蝸的兩腿之間向上看,見伊一順眼,便倉皇的將那小片遞上來了。伊接過來看時,是一條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麵還有兩行黑色的細點,比槲樹葉上的黑斑小得多。伊倒也很佩服這手段的細巧。

“這是什麼?”伊還不免於好奇,又忍不住要問了。

頂長方板的便指著竹片,背誦如流的說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惟禁!”

女媧對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問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和這類東西扳談,照例是說不通的,於是不再開口,隨手將竹片擱在那頭頂上麵的方板上,回手便從火樹林裏抽出一株燒著的大樹來,要向蘆柴堆上去點火。

忽而聽到嗚嗚咽咽的聲音了,可也是聞所未聞的玩藝,伊姑且向下再一瞟,卻見方板底下的小眼睛裏含著兩粒比芥子還小的眼淚。因為這和伊先前聽慣的“nga nga”的哭聲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這也是一種哭。

伊就去點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勢並不旺,那蘆柴是沒有幹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響,很久很久,終於伸出無數火焰的舌頭來,一伸一縮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火焰的重台花,又成了火焰的柱,赫赫的壓倒了昆侖山上的紅光。大風忽地起來,火柱旋轉著發吼,青的和雜色的石塊都一色通紅了,飴糖似的流布在裂縫中間,像一條不滅的閃電。

風和火勢卷得伊的頭發都四散而且旋轉,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軀,使宇宙間現出最後的肉紅色。

火柱逐漸上升了,隻留下一堆蘆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時候,才伸手去一摸,指麵上卻覺得還很有些參差。

“養回了力氣,再來罷。……”伊自己想。

伊於是彎腰去捧蘆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裏,蘆灰還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湧,灰水潑滿了伊的周身。大風又不肯停,夾著灰撲來,使伊成了灰土的顏色。

“籲!……”伊吐出最後的呼吸來。

天邊的血紅的雲彩裏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這時候,伊的以自己用盡了自己一切的軀殼,便在這中間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滅以上的寂靜。

有一日,天氣很寒冷,卻聽到一點喧囂,那是禁軍終於殺到了,因為他們等候著望不見火光和煙塵的時候,所以到得遲。他們左邊一柄黃斧頭,右邊一柄黑斧頭,後麵一柄極大極古的大纛,躲躲閃閃的攻到女媧死屍的旁邊,卻並不見有什麼動靜。他們就在死屍的肚皮上紮了寨,因為這一處最膏腴,他們檢選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們卻突然變了口風,說惟有他們是女媧的嫡派,同時也就改換了大纛旗上的科鬥字,寫道“女媧氏之腸”。

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傳了無數代了。他臨死的時候,才將仙山被巨鼇背到海上這一件要聞傳授徒弟,徒弟又傳給徒孫,後來一個方士想討好,竟去奏聞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尋去。

方士尋不到仙山,秦始皇終於死掉了;漢武帝又教尋,也一樣的沒有影。

大約巨鼇們是並沒有懂得女媧的話的,那時不過偶而湊巧的點了點頭。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後,大家便走散去睡覺,仙山也就跟著沉下了,所以直到現在,總沒有人看見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發見了若幹野蠻島。

1922年11月作。

奔月

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並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著手直挺挺地站著。羿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裏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裏就非常躊躕。但到底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裏豁朗豁朗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