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坐到桌子前麵就想開了。

奶奶坐上麵,媳婦坐左手那邊兒,自家兒坐右手那邊兒,孩子坐在底下,桌上放了個——放了個什麼呢?麵包!不像樣!西點?算什麼呢!咱們窮雖窮,究竟也是奶奶做生日,也得弄個吉慶蛋糕來才是。他們隻想吃西點,我給他們個想不到,帶吉慶蛋糕回來。不樂得他們百嗎兒似的?奶奶準是一個勁兒念佛,笑得擠箍著老花眼。媳婦小家子氣,準舍不得一氣兒吃完,料定她得鬧著藏起半隻來。那小混蛋嘴就別想合得上來。他準會去捏一下,摸一下,弄得稀髒的。我就捉住他這錯縫子給他一巴掌,奶奶也不能偏護他。也好出口氣。奶奶真是有了孫子就把兒子忘掉了。

我給他們一塊塊的剁開來,布給他們,教他們怎麼吃。奶奶還咬得動。那小混蛋怕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一口就吞了。媳婦是——我知道她的,咬一口得擱在嘴裏嚼半天咧。她就舍不得這好東西一下子便跑到肚子裏去。

可是吉慶蛋糕頂好的得幾十塊錢,簡直的不用提。就化五元錢買個頂小的吧?五元錢也拿不出呢!房錢沒付,米店已經欠了不少了,多下來的做車錢零用錢還不夠,那挪得出這筆錢。借吧?誰都想問人家借錢呢。當又沒當得五元錢的東西,再說去年當了的那套棉大褂還沒贖回來。媽媽的,偷吧!

望著放在前麵的洋餑餑兒,心跳著。四麵一望,誰也不說話,不談姑娘,不談賭錢,就一個心兒在望著他似的。這老實人連脖子也漲紅了。

回到家裏,吃了晚飯,奶奶咕嚷著:

“日子過得真快,五十八年咧!初五又是生日了!”太息了一下。她底下一句話“隻要嚐一嚐洋餑餑兒死也甘心的嗬,”沒說出來,可是她一歎氣,兒子就聽懂了。

第二天他一起來就記起了是初三了。就是後天啦!怎麼辦哪。搓麵粉的時候兒心裏邊嘀咕著:“偷一個回去吧?”臉馬上紅了起來。糟糕!好容易腮幫兒上才不熱了。烘麵包的時候兒又這麼嘀咕了一下。喝!一點不含糊的,臉馬上又熱辣辣的不像樣了。這老實人心裏恨,怪自家兒沒用。怎麼一來就紅了!媽媽的,趕明兒拿剃刀刮破你,刮出繭來,瞧你再紅不紅。

可是後天就是初五了,偷一個吧!偷一個吧!隻要小心點兒鬼才知道。把那勞什子往桌子下一塞,裝作熱,卸下褂子來,扔到桌子下,蓋在上麵,到五點鍾,把褂子搭拉在胳膊肘上,連那勞什子一同帶了出去,誰也瞧不出的。就留神別讓臉紅!想著想著,便想去抓那大蛋糕啦。不知怎麼股子勁兒,胳膊一伸出去就拐彎,摸了個麵包往桌子下一扔,搭訕著:

“天好熱!”

一瞧誰也沒留心,便卸下褂子來想往蛋糕上麵蓋去,不知怎麼的心一動,就說道:“好家夥,怎麼就跑到桌子底下去啦。”一伸手又拿到桌上來了。這一嚷,大夥兒倒望起他來咧。好像誰都在跟他裝鬼臉似的。

“你怎麼熱得直淌汗?”

“可不是。天可真熱。秋老虎,到了九月卻又熱起來了。”

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懊悔起來咧。不是誰也沒瞧見嗎?把褂子往桌子下一扔就成,怎麼又縮回來了。真是的!望著那麵包心痛。媽媽的胳膊也不聽話,一伸出去就拐彎,抓了這麼個勞什子還鬧得自家兒受虛驚。太不值得咧。

初四那天,他心裏也七上八下的鬧了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末了還是沒動手。晚上睡在床上,媳婦跟他說:“明兒是奶奶生日,咱們弄些麵吃吧。”

“也好。”

就是明天咧!奶奶在隔壁房裏翻了個身,咳嗽著。

“奶奶想吃洋餑餑兒想得什麼似的。”往奶奶身上推。

“小狐媚子,你難道不想吃?推給奶奶!”

她笑。

他想:“真是非給他們帶個回來不行了。”

奶奶在隔壁聽見了,又樂又恨。媳婦把她的心事全說了出來,明兒倒不好意思見麵了。孩子正在那兒做夢,聽到洋餑餑兒這幾個字,趕忙從夢裏醒回來。醒回來卻隻聽得爹睡的那張床響得厲害,媽笑得氣都喘不過來。隻得又睡去啦。剛睡熟,隻聽得爹又在講:

“這餑餑比洋餑餑兒好多著啦。”

別老是餑餑兒餑餑兒的盡在嘴裏講,多咱真的帶一個回來才不愧做爹咧。索性打起呼嚕來了。

一覺睡回來是初五啦。這老實人這一天可苦透了。一個心兒的想偷一個吉慶蛋糕回去。東張西望的等了半天,隻見人家都在望著他。這夥兒小子的心眼兒他有什麼不明白的?就等著機會想排擠他!等他動手,一動手就抓住他。他一邊做著吉慶蛋糕上麵的花朵兒,一邊手發抖,渾身發抖,人也糊糊塗塗的。心裏隻:

“偷一個吧!偷一個吧!”這麼的嘟念著。

從爐子上拿下一個烘好了的大蛋糕來,手裏沉甸甸的,麵香直往鼻翅兒裏鑽,熱騰騰的。得賣十多塊錢哪!什麼都瞧不見了,頭昏得厲害,不知怎麼一下子就擱到桌子底下去了。一望,沒人在瞧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卸褂子蓋在上麵。歎了一口氣,滿想舒泰一下,可是兀的放不下心。眼皮跳得厲害。別給瞧見了吧!汗珠兒從腦門那兒直掛下來,掛在眉毛上麵。兩條腿軟得像棉花,提不起,挪不開。太陽穴那兒青筋直蹦。眼也有點兒花了。

到了散工的時候兒,心才放下了一半。等人家都走開了,他才站起來,解了竹裙,馬上就想低下身子去拿那勞什子。真的是上場暈,衣服也忘了咧。一身的白麵粉,急急忙忙的不明顯著偷了什麼去嗎?便像平日那麼的抽上一枝煙,劈劈拍拍的拍衣服。可是饒他一個心兒想慢慢兒地來,越是手慌腳忙的一回兒就完了,連帶著脊梁蓋兒上的粉屑也沒拍掉。連蛋糕帶褂子拿了起來,就往外跑,又怕人家多心,便慢慢的踱著出去,抽著煙,哼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