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靜的很,沒有打字機的聲音,也沒有電話的聲音,幾個職員默默地坐在外麵,他默默地坐在裏麵。忽然他覺得無聊起來,他想做一點事情;於是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金邊的手冊來,把他約定的那些賀客,跑街,同時又是他從前的同學的電話號碼翻了出來,一個個地打著電話,催他們早一點來。
十點十分,他的總理室裏邊,沙發上,寫字台上,沙發的靠手上全坐滿了人,屋子裏邊彌漫著煙味,就在屋子中間,他站著,右手的大指插在背心的小口袋裏,左手拿著一枝煙卷,皺著眉尖說:
“諸位,今天是華懋公司誕生的日子,兄弟想簡單地跟諸位講幾句話。我們知道,一個事業的成功,決不是偶然,決不是僥幸,是建築在互助,犧牲,毅力那些素質上麵的。諸位,從前是我的同學,現在是我的同事,因為從前我們時常開玩笑慣了,也許現在做事容易玩忽,今天,我希望諸位能服從我⋯⋯”說到這兒他看了四麵圍著他的許多烏黑的,發光的眼珠子,有點兒惶惑起來。“是的,我再說一句,希望諸位能服從我,公私要分明,平日我們是朋友,同學,可是在辦公室裏我們應該嚴肅!諸位應該明白,這公司不是我個人的產業,而是我們共同的事業!”說到這兒他覺得屋子裏邊古怪地悶熱起來,預備好的演說詞全忘了。便咳嗽了一聲,把他的計劃書拿出來報告一遍,就坐了下去。
出乎意外地,大家忽然拍起手來。接著,便是各人的演說,各人發表意見,每個人的眼珠子全發著希望的光輝,每個人全笑著。在這許多青年人前麵,華懋貿易公司像五月的玫瑰似地,在中午的陽光裏邊,豐盛地開了。
三
那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半個鍾點,後來又跑了下來,在房間裏邊踱了三次,在露台上看了三刻鍾夜色,於是坐了下來,寫信給北平的朋友。
“大綱:你還記得在學校裏的好日子嗎?坐在日規上麵望著月色,抵掌長談的日子,在遠東飯店摸黑骨牌的日子,冬天,在宿舍裏擁被讀李商隱七言詩,搶吃花生米的日子,那些抒情的好日子啊!這半年來,生活的列車那麼迅速地在我前麵奔馳著,我是黯然地咀嚼著人生的苦味在命運前麵低下了腦袋。你也許已經知道我父親的死了吧?一個曾經雄視一世,縱橫於金融區域中的父親,在頹唐的暮年裏邊,為了生活的憂慮,寂寞地死去了的情景,對於我應該是怎樣的打擊啊。我是永遠不會忘記他斷氣時,我們大聲地喊著他,他的嘴抽搐了半天,猛地哭了出來,隻有鼻涕而沒有眼淚的臉的!他死的前一天,半晚上爬起來,看著睡熟了的我們兄弟三個,看了半天,才歎息著說:“孩子們沒福,我半生賺了幾百萬錢,全用在親戚朋友身上,他們一文也拿不到,現在是遲了!”你想他那樣的悔恨,對於我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呢?他死的時候,我眼淚也沒有,歎息也沒有,我隻覺得天猛的坍了下來,壓在我腦袋上麵;我隻覺得前麵是一片空虛;隻覺得自己是嬰孩那麼地柔弱——我應該怎樣在人生的旅途上跨出我的第一步呢?可是上海有三百萬人在吃飯,而我,一個大學畢業生,有著較高的文化程度,再說,父親死下來,也不是一個錢也沒有,難道就不能找一口飯吃嗎?我抱了這樣的自信心,在我父親死後的第二周進了□□洋行的廣告部。做了一個月的社會人,我的自信心陸續地建築起來了,所以,那天我在主任的痰盂裏吐了一口痰,給他白了一眼,訓斥了一頓,便負氣跑了出來。我放棄了文藝生涯,我也不情願做人家的職員,給人家剝削,我父親是金融資本家,我為什麼不能成一個企業家呢?我把人家欠父親的債務全討了來,賣了些舊家具,古董,書畫,我搬了家,在郊外組織了我新生活的出發點,我把父親的全部遺產做資本開了一家華懋貿易公司。也許你會說,這事情太冒險,可是冒險時常是成功的基礎,不冒險,怎麼會成功呢?如果我把我的計劃寫在這兒,你會說我是頂出色的企業家罷。讓過去的永遠埋在泥裏,讓我重新做起罷!我要讓那些卑鄙勢利的人,知道我的父親有怎樣的兒子!今天我唱出了事業的序曲,三年後,請你到我家裏來,我要給你看我的書房,我的住宅,我的Studebaker.”
屋子裏靜的很,沒有打字機的聲音,也沒有電話的聲音,幾個職員默默地坐在外麵,他默默地坐在裏麵。忽然他覺得無聊起來,他想做一點事情;於是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金邊的手冊來,把他約定的那些賀客,跑街,同時又是他從前的同學的電話號碼翻了出來,一個個地打著電話,催他們早一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