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監檢查學生的信件是本校頂重要的規程,我是半個職員,自然也有知道許多趣事的機會。學生的信件裏,情書占十分之三四,有的男生為著失戀要自殺的,但畢竟沒有自殺的事發現。昨天上午有一封給密司周的信,信中用半通的悱惻纏綿的詞句勸她萬不可自殺,舍監要我去報告密司周的家裏。我還沒有出發,密司周竟搖搖擺擺又到校了。那安慰她的情書還沒有到手,她卻仍然高興的活著,可見自殺,不過是滿足某種欲望的一件工具,並不算很值得注意的事!

由學生們的信裏所發生的麻煩事件實在太多了。竟使學校當局放棄責任,自動的取消檢查之議,真可驚異!這解嚴的消息一經傳出,北京城裏的男女學生怕不會裸體跳舞,白晝宣淫嗎?

敝省的第一女子師範,從前不聘男教員,後來竟開禁了,不過像太後們垂簾聽政一般,講壇前掛著一大塊白布,阻斷師徒之間的電流。後來那白布也取消了,有一位男教員眼睛瞧著天花板講授,出了教室,視線才敢落地。那教員後來教我們也不改他的習性,使我們非常的懷疑。當時引起了同學們的探討,所得竟是這樣一個來曆。現在呢,恐怕是江河日下,世風不古,廉恥道喪,男教員和女學生的目光簡直是平視著呢!

沒有一點兒事竟寫了這麼多,無聊,無聊!你的信,收到。你的身體有進步,我很感謝!不然我會時時刻刻為你擔憂,因為沒有強健的體力,你便永遠的不能站在生活的陣前勇猛的衝鋒啊!

你心愛的皮克

親愛的涵瑜:

由蘇君處轉來你一封信,奇怪!奇怪!我當時誠不知如何你的信會由他那裏轉來的。我看了信,肚子要笑痛了!

妹妹,我這破舊的行李,從我進初等小學時起一直到現在。它跟我乘火車,乘洋船,它跟我漂泊到天邊。我交了多多少少的時離時合的朋友,隻有它對我永遠的不曾有變遷。朋友們說,“你製一套新的都製不起嗎?”我不理會這樣的慫恿。學生們取笑著說:“先生,你的帳子被窩究竟是白的還是黑的?”我不解答她們的懷疑。聽差的說:“先生,拿去洗洗吧?”哼,進洗衣店一次,就會白受糟踏,窟窿累累的拿回來,我索興給他個不理。不讓我那親愛的行李離開我一刻兒。

昨天發狂了,允許聽差將行李拿去洗了。你以為我是為著愛了一個女學生給學校撤了差搬著行李走了嗎?洗行李,在我,本是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你忽然到我房裏不看見它,自然要起恐慌,同時也不看見我,自然更加起恐慌。不過你太浮躁了,太粗心了,在情書中寫了這們一頁可笑的事實,你自己何等羞慚嗬!一刻兒不見我的行李便值得大驚小怪東奔西走去探聽嗎?算了吧,你幹脆一口把我吞了,免得發生意外的危險和未來的虛驚!涵瑜,我寫不下去了,眼睛給眼淚塞住,為著你發生了這樣珍奇的可笑的事件,我應該報答你以眼眶裏掉出來的珍珠!

密司熊為什麼老跟著你和暗探一樣呢?如果她知道我們新近的事情,那她就不應時時伴著你做我們的眼中釘。如果她不知道,你就不必告訴她,免得將來受流言的痛苦。我是本無顧忌之必要的,全是為著你,全是為著你要受假麵具的禮教的遮掩啊!

皮克

十一

涵瑜:

現在要學期試驗了,你功課都預備好了嗎?如果身體不好,就不去特別預備也行。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在倉卒之間沒有充分的預備,想操勝算,這也是和某將軍一樣,還沒有進關,便侈言著走馬看洛陽之花,投鞭斷長江之流,同一可笑!

學校的房子小,人多,你不如搬回家去,比較舒服些。昨晚舍監不在校,密司劉在半晚上發生了駭人的病,沒有人負責。這是多麼危險的事啊!

這幾天,我擬不多寫信給你,免分你的心。我自己很忙,你也少寫點。過了試驗再暢談吧。試驗,不過五六天就完了,暑假就在眼前,忍著點兒吧。到那時隨便要怎樣我都承認。

密司王邀你同去會她那未曾交談過的情人,去不去在你,何必問我。不過她既是你的好友,她害怕會晤陌生的人來邀你同去,你似乎應該援助她,和她同去一趟。以後少去些為好。因為在他們中間有了一位你,究竟是使他們不方便的事。這事聽你自己作主好了。你要我替她守秘密,自然,我們都是有經驗的人,不會亂說別人的隱事的。勿念。祝你好好的用功!

皮克

十二

涵瑜:

我講個笑話給你聽。

“一個孩子寫好了一封寄給朋友的信。他母親問道:‘孩子,你的信怎樣寄去呢?’孩子沒有寄過信的,他說:‘媽,我親自送去!’”

我的天,我倆的信不都是親自送去嗎?在沒有人瞧見我們的時候,不是常常互遞著情書嗎?我倆距離,有時隻隔著一層皮膚,兩張嘴兒有時簡直可以相接觸,還要用筆談話,這恐怕不同語言的兩國人見了麵,也不會鬧這樣的笑話吧。最可笑是我們沒機會互相遞信時,各人的信都不敢勞聽差的駕,親自出門繞個大彎,送到極近的郵政局。再由郵局轉到刻刻相見的人兒的手中。這是什麼玩意,我的天!

昨天下午真把我的肚子笑痛了!我倆竟在郵局裏相會,互交了情書以外,還加許多口述的最近的報告。這真是出乎意外的可笑的事!

去年的你,不是在嘉興嗎,誰料到會在北京認識我這笨蛋。誰料到由相識而忸怩的互傾衷曲,心坎中縈紆地進行各人的神秘的問題,著了魔一般,在愛之途中相周旋呢?人事的變幻,真是光怪陸離!我很害怕,害怕我倆將來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想不身入其境,來玩這套把戲。我想和天使一樣,生對翅膀,比飛機的速度還快萬倍,在全世界的最高處翱翔,俯瞰著人世間一切的變幻!涵瑜,你願做天使不?不過天使多了,也會有男女之分,甚至也有師徒之誼,終而玩我們現在這樣的把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