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了一個彎,人已經到了比較鬧熱的街上。街旁的寬處是個避風的所在,那裏不礙巡官老爺的眼。也不防老虎車的奔馳,而且陽光曬得暖和,各種人蝟集在那組成功個特別市:那個囚首垢麵的中年胡子蹲在木頭上解開衣袴在捉虱子;兩個坐在矮凳上刮臉的俄國人被三個拾破布的孩子逗著取樂;老頭兒把爛橘子擺在青布上冷冷靜靜的營著業;那著破外套的胖子卻將手裏的小鉛桶和竹棒扔在一邊在亂毛狗旁邊睡著了。隻牆角上那堆人很擁護的很起勁的在競爭什麼。那裏有數銅子的聲音,有碎石敲碗般的聲音,沙沙的,丁當的,極清脆可聽。這聲音達明理會得,那如禮拜堂的福音,那如天主的呼喚,那是致富的天堂,是命運的裁判所。達明想:假使自己從那裏軒昂的走出來之後,他自信可以有一塊錢慷慨的把大狗的孩子從沉屙中救出來;他可以有三兩塊錢還大狗的食宿費;他用不著告訴人家是怎樣發了財的,隻需用冷峻而嚴肅的表情,就夠把那撅嘴婆收服而且使她崇拜自己的。也可以有一元八角去做點小生意,或賃一輛好的黃包車去試試,將那車拖著能夠四五角一給的闊人,每天隻須拖上十來趟這樣的人物,那一切就好辦了……
這幻想使癡呆的達明驟然覺醒了,敏活了,軟弱而憔悴的骷髏裏竟到處生出堅強的力,血流奔放著,好似狂熱的群眾雀躍的在赴慶祝會,慶祝他們的偉人革命成了功,一舉手就將六角錢革成了六百個,一千二,二千四,以至於無窮大。
走近人堆,達明歡躍的笑,手插入口袋緊緊的握著那六角錢,彎著腰,從一個高漢的腋下偷望著,他很想擠一擠,但抬頭望了一下之後,他不敢那樣辦。一忽兒,“好哇——十六點,賠!”一忽兒,“四喜——好家夥,我算定了這一手的。”這歡呼,這高叫,把達明抬舉起來了,簇擁起來了。達明做了皇帝啦。他不由得左顧右盼的又笑了一笑,即刻離開那高漢,在人堆外探望著,逡巡著,整整兜了三個半圈子,最後釘了一個矮子一眼,將右肘當先鋒,擠進去,不去理會腰上所受的那一拳,也不瞟旁邊睜著眼向他的兩幅凶臉,隻凝神靜氣的站在木攤邊。眼珠兒跟著六顆在瓷碗中奔跳的骰子旋轉著。隨著銅子的來去,各人的臉上呈現出歡欣愁慘灰白與紅潤的種種顏色來。達明看得很真切,然而很久之後,他還是不動手。
這是該莊家倒黴的時代了,莊家連賠了兩次“通”,達明認定那是個好機會。自然,光是銅子滾去是發不了大財的,他瞧不起那些人,就捏著一隻雙角子想大大方方丟在木攤上,“但是,再看看風勢吧!”這樣一想,就不曾下注子,他要再慎重的將自己的手氣測驗一下才行的,他這樣想:“譬如我已經下了兩角的注子啦。我就算是鄰近的癩子吧,他隻下了二百錢……”這時莊家擲了個十一點,“大狗說賭棍就沒有一個發跡了的,然而他拉了一輩子大車,於今他又發下怎樣的跡?我不信莊家的十一點也趕不上的,癩子……”他看見癩子勒著袖,一手搜著六顆骰子,咬緊牙齒在空中旋了一個圈,慎重的,慢慢的往碗裏一丟,這不消說,達明是將整個的靈魂依附在癩子身上的,他在冥冥中著實替癩子出了一把勁,因為二十個銅子的消長就如他在幻想中丟下的兩角的消長,“來個十二點,急急如令勅,隻要來個十二點啊!”他這樣默禱著,看定癩子所擲的骰子,然而骰子不聽令,偏偏滾了個九,這一來,他那赤熱的心又冷下去了,真像傾蕩了一份財產一般的。
他開始在心裏怨懟這不好命運的預兆,咒罵在幻想裏也得不到一絲滿足的這倒黴事體。他憤怒了,簡直想孤注的丟四角在攤上圖報複,這是說還有兩個是剛才在幻想裏輸掉的,於今隻剩了四角啦。“我跟你賭賭看,媽媽的!”他將這沒有聲息的惡罵向莊家噴,同時把凶眼向莊家瞟了一下,真正威武的瞟了一下,莊家並沒理會他。
這時,癩子已經搜遍幾個口袋湊了二百七,重重的打在木攤上,“三百!”他威武的嚷,排了一個陣式,好像這一下非把那骰子擲成個“全家福”不成。
“癩子,你頂刮刮啦,是啊,要賭就賭一下,三百算什麼,還有四角的呢!骰子歸你擲就是,我祝賀你,莊家的十二點小得很。”達明果真又在心裏擲了四角在攤上,所以他這樣誠摯的祝福癩子,借以判決自己的命運,究竟這職業可幹不可幹,然而癩子擲了骰子之後,隨便瞧了瞧就擠出人堆了,他全不去注意那錢莊家是用那隻手拿了去,怎樣數法,擱在什麼地方,更不去注意旁邊還有在幻想裏跟著他賠本的,隻一走就完事。達明看著他,呆呆的,“還有什麼幹頭!”不久,他就自怨自艾起來也擠出人堆,著實很淒然。
但在馬路邊頹哭的彳亍著的時候,偶然想及那六角錢,他覺著自己的命運並不壞,角子不曾輸去一枚啊!然而人又在北風裏移動,肚皮又在嘰咕著,他的身體便湧出一種虛熱來,頭腦昏昏沉沉,隻想在什麼地方休息一會,但還是往前走,究竟走到那兒去呢?連他自己也莫明其妙了。
越走越熱鬧,在熙攘中被車馬一擠,達明的臉便貼著一家洋貨店的玻璃了。“也好、就讓我來看看這裏麵的貨色看。”他想玻璃裏陳設著許多東西:軍官用的皮帶嘍,熱水壺嘍,衛生衫褲嘍,數不清,角落裏還有幾個洋囝囝,靠左邊的木架上還懸著一支假手槍,上了鏽。達明仔細的瞧著,瞧著,這假手槍把他的心吸去了,把他的靈魂帶走了,帶到一個非常玄遠而奇觀的境界。
“是的,人應該放強梁些,在這世界,比如我,晚上拿著那東西,站在冷靜黑暗的街上,那裏沒有巡捕,街是四通八達的十字街便於逃走,自己裝做在那裏小便,或蹲在地下係襪帶,等有人,穿好衣服的,僅僅一個,走近自己的時候,突然把那家夥聳出來,瞄準那人的腦門子,然後威嚇著:喂,朋友,識相點,洋鈿鈔票都拿來啊,皮袍手表也好,快,快,如果不,兄弟可要……不消說,他會跪著哀求的,哼,那沒用,定規非全數交不出成功,留著活的讓他滾回去,這算頂開恩的啦,幹著這樣的一回就夠了,誰瞧清那家夥是假的,我不是綁票,把人捉去,一開口就十萬八萬的。而且幹了一次又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