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多了,他老人家就將酒當白糖開似的一連喝了兩大口,再說;“讀完了,族長攏來摸我的頭,誇獎:‘好腳色,倘是再過兩年還了得,幾歲啦?’老公公答道:‘還隻十二歲咧!四書五經都讀完了,就隻《易經》沒完工,文章也做得二三百字,還清順,字也寫得很發跳,這孩子天分倒不壞,就隻看將來怎麼樣!’哼,將來怎麼樣,世界變啦!咳!——”他老人家歎了一口氣,停了一停,接著說:

“聽了老公公的話,族長就搖著頭,一麵講:‘這是不可能的,這樣小磛,難得的,將來一定跨灶,一定跨灶,哈哈哈,好好的把他培養出來吧,翰林舉人是靠得住有分的!’”

他老人家喝了一口酒,知道“跨灶”兩字是孩子們不懂的,解釋道:“‘跨灶’是比爺老子的本事好的意思啦,你們懂嗎?唉,無論誰,本事好就會什麼人都看得起他!比如我,自從大祠堂裏讀過祭文,——咳咳咳,大祠堂究竟是大祠堂啊,差不多有些人連祠堂門都不能進,還講讀祭文,呃——我讀過了祭文就誰也認識我,恭維我,連打雜的都認識,第二天下午回家的時候,他們還指點我對人家說?‘那就是昨晚讀祭文的腳色啦,倒看他不出噢!’”

這已經夠光榮了,但海三爹的光榮卻還不止此,他篩了酒之後,喝了一口又繼續說:

“這還不算什麼,你們大概知道從前大行有個芝大爺吧,誰都叫他芝大王爺的,是前清的候補道,脾氣很大,族上有什麼事他喊怎樣就怎樣,誰犯了事要開祠堂門,如果他在場的話,哈——沒有道理講,先打了屁股再說,像這樣有威風的人,族上是少不了的,不然,地方隻看見出事,動不動就打官司,那還成話!所以我們族上的人是用不著打官司,到了大祠堂,天大的事也就完結了,哈,芝大王爺——誰敢惹——呃,他就給我罵過一頓,這是誰都知道的——就是那年大祠堂開祭,晚上正祭是祭過了,但天還沒有亮,誰都得起來,因為第二天上午要到許多祖墳去掃墓,早飯不能不吃得早,那時候,我一個人正睡得鼾呼呼的,忽然有人喊我,我不理,推我,我糊裏糊塗的醒了,就罵:‘吵什麼,見了鬼啦,這樣早就把人家吵醒!’那喊我的人碰了釘子就對老公公說:‘你看,我喊海三起來吃飯,海三破口罵我呢!’老公公帶笑帶罵的推我說:‘海三還不趕快起來,是芝大爺叫你啦,這不是亂罵得的啊,你睜開眼看看。’哈哈,亂罵不得也就罵過了,那怕他是天王爺!”

停了一會吧,他老人家又舉起了杯將最後的一口酒喝了說:“九九歸一,這就是因為我會讀祭文的緣故啊,不然,芝大王爺是好給人白罵的麼?——算起來,這些事情到如今又有多年了啦——咳,於今我可不成啦,老啦,嗓子壞,中氣欠足,就隻看你們看,如果肯掙氣,明年冬至我還想帶你們去試——”

他說到這裏,睜開醉眼帶著無窮的希望抬頭向孩子們一望,可是這時候孩子們有的低頭垂在胸前,身體前後左右的搖擺著,有的,手裏的陀螺滾在火爐邊,人卻癱軟在椅靠上,於是他老人家大大的絕望了,將空杯往茶幾上一擲,翹著胡子搖頭慨歎道:

“唉,對牛彈琴——去睡你們的吧,你們這些小豬玀!”

這些小豬玀一個一個的驚駭的滾開了,客堂裏冷靜的如同家廟一樣,隻剩了那頂出名的祭文的讀者孤單單的還在那裏熬夜。

(原載一九三一年一月《當代文藝》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