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後來都退休了。
外公又被一個紡織品公司聘了做經理。其實是個閑差,因為外公德高望重,坐在位上用來服眾的。公司有時請外公給員工做些思想教育工作。外公又是認真,有次帶了個年輕人回家來談話,這個青年據說是私拿了些公家的財物。雖然外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青年卻不領受,話不投機,突然說了一句: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一向溫文爾雅的外公就有些動了氣,說如果大家都來拿你家的東西怎麼辦雲雲。年輕人離去的時候,狀態上是悻悻的。外公還在自說自話,說有些事情是原則問題。外婆就有些怪外公,說老了老了,跟小孩子一般見識。都退下來了,在人家嘴裏還落不下好了。外公就長歎一聲,不說話了。
外婆退下來那年,政府搞土地開發。外公家的獨院子被劃進了征地範圍。全家就開了個會,舅舅是堅決反對搬遷的。其實誰也是老大不情願。尤其是我們表弟兄四個,都在這院子裏長大的。雖說離開了,這院子還是我們的百草園,這一搬一拆,將來朝花夕拾就沒了地方。外公想了一夜,對全家說,還是響應政府號召吧。誰都知道其實心裏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東廂房門口的那棵養了幾十年的大月季樹,當年上過地方電視的,就夠讓人舍不得。
終於還是搬了。院子拆了,後來我去憑吊過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級酒店,設計得不見得好,和政府的理想應該有些出入。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鍋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區。小區離市中心遠了,卻是濱湖的。環境還不錯,適合老年人頤養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對外婆說,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卻很不習慣,以前在市裏的時候,幾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現在卻斷了交際。再一層,由於是整街搬遷,所以引車賣漿者流,吆喝煎餅果子卷大蔥的,都在樓裏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大家都對外婆客氣得很。外婆卻覺出這熱熱鬧鬧裏,她是頂孤立的一個。有一天,外婆買菜回來,在樓下小賣部門前看見一夥老太太叉麻將。外婆打了個招呼,卻又慢下腳步,多看了幾眼。就有個老太太站起身來,說,張老師,來打一圈吧。外婆忙擺手說自己不會。老太太卻有些熱情似火地把她拉到跟前坐下,說好學得很。麻將本不難學,加上外婆聰明,幾圈下來已經很上手。老太太們開始還讓著,有些扶上馬送一程的意思。及到後麵,發現外婆已經後來居上了,又是特別擅擺清一色,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創舉。彼此融洽了,老太太們就經常敲家裏的門,有時是叫外婆打麻將,有時就送來些自己做的家常吃食。外公發現家裏不如之前清靜了,可是看到外婆的臉色一天好似一天,心裏也暗暗欣喜。後來外婆耳裏傳過些話來,說有個老太打麻將打得昏天黑地,有些過分了,就被兒子罵。她就回嘴,說樓上張老師能打,我怎麼不能打,人家還是某某的閨女呢。外婆知道了有些委屈,覺得自己被利用。外公就勸她。再後來老太太們覺得打衛生麻將不過癮,就要來些彩頭,外婆順勢退出了。就又有人暗暗議論,張老師那樣的家底,還疼這幾個錢。外婆也不和他們計較,說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些是個原則問題。外公聽出了自己的口氣,心裏就笑。可是覺出外婆其實又有些寂寞了。
外公就想著帶外婆去旅遊,趁腿腳靈活,帶外婆把年輕時沒走過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廬山,知道三峽快要被淹了,又趕著去了三峽。這樣趕了一程子,外婆覺出腿腳狠狠地酸痛起來。外公想想,大約是途中奔波,傷筋動骨了,就帶外婆回了家裏。將息了幾日,卻總不見緩過勁來,外婆越發覺得腳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裏邊嘀咕著說自己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外公也怕了,就打電話給自己做醫生的朋友。那朋友細細了解了一回,問外公說,嫂嫂家族裏是不是有糖尿病的遺傳。外婆猛醒,她的姐姐們,就是我去世的兩個姨婆,生前都是得過這病的。老兩口趕緊去了醫院,這回確診了,血糖還高得很,三個加號。
都知道糖尿病是個頑症,外婆沒有過什麼生病的經驗,情緒一下子就落到了低穀,開始投入到做病人的角色。以前早上天擦亮就和外公去湖邊鍛煉的,現在早上醒過來也是在床邊坐著,魂不守舍的。外公心裏也慌張著,嘴裏隻管說些安慰的話,說太太你別老是對自己作消極的心理暗示,有病治病,你也知道現在醫學多發達的。外婆就很喪氣地說,再發達,也沒見艾滋病給攻克了。外公就不言語了。雖是這樣說,外婆也還是循規蹈矩地吃醫生給配的藥。過了幾日,藥吃了一個療程。她自己卻說毫不見起色,情緒越發放任了,說是小城出庸醫,都是些催命的。有個老街坊就上門了。她也曾是外婆的麻友之一,自認為是情同姐妹。這老太太端著一碗賣相不甚好看的麵餑餑,卻迎著外婆的一張冷臉。她也還是賠著笑說,張老師,你這病要忌口。這是個偏方子,吃些糠餑餑,是有好處的。外婆聽著臉色就變了,語氣也很黯淡:我們家裏有的是好藥,不要這種東西。那人就訕訕地走了。外公就喃喃地勸道,人家也是好心,這又是何必。外婆就把頭偏過去不理他,眼睛卻潮濕了。
母親知道外婆生病的消息,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大早跟學校請了假就往老家趕。外婆看到母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情緒高昂地說,你看看你們幾個,哪裏就有一個有你們大姐孝順。大家都知道這話是言過其實,可阿姨舅舅們都怕掃外婆興似的,爭先恐後地說,就是就是。唯有小表弟趁出來的時候拉一下母親的衣角,說大姨,外婆這些天越來越像個老太後了。小姨媽就狠狠地瞋了兒子一眼。母親就知道,這恐怕也代表著家裏的輿論了。
母親抄了外婆的化驗報告,回到省城,就去些大醫院找專家谘詢。在網上看到哪裏有關於糖尿病的專題講座,也風塵仆仆地趕過去聽。這樣多日下來,她就舒了口氣,有些自信地說,我現在也算是半個醫了。有了這半個醫,外婆自己心裏好像也有了底,遵這半個醫的囑配合著吃各種半個醫寄過來的進口特效藥,生活態度也積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