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這回好像是聽見了,總結性地,也大聲地說,是啵。

成洪才的大哥,突然說話了,口氣有些小心翼翼的:爸,你再考慮考慮吧。

成伯伯過了半晌,輕輕地說,哦。

這時候,突然聽見一個纖細的女聲:大哥,你不要逼爸了。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倚門站著。其實還是個少女,但是穿了很老氣的羊毛衫,而且不合時令。頭發蓬鬆著,似乎剛睡醒。看得出有些虛弱,麵孔異乎尋常的白。五官散淡,眼睛很大,目光也散著。皮膚好像半透明的,在黯淡的屋子裏頭,發著晶瑩的光。她的雙頰在白裏透出紅暈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都是不健康的,是肺弱的症狀。我隻是覺得她很美。這種美是沒有煙火氣的,是這屋裏的一個異數。

她是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

成洪芸說:大哥,你不要逼爸了。又不是你一個在鄉下。二哥全家也在。

她說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隻有捂住嘴,肩膀聳動,隱忍著,似乎要將這咳嗽吞咽下去。

成洪才的大哥,冷笑一下,低聲說:我至少不會拖著家裏麵。

“洪業!”成伯伯大喝一聲,使了力氣將一把剝好的蒜擲在桌子上。

蒜彈了一下,落在了地上,那隻叫高頭的鵝不曉得什麼時候進來了,銜起蒜,一口吞了下去。

少女終於平息了咳嗽,虛弱地笑一下,轉身走了。

我走出來,成洪才對我說:這幾天,我大哥天天來家,他來過了,二哥還要來。

這時候,成洪才的五哥,成洪政走出來,突然回了頭暴怒地朝屋裏喊,操,頂班,等老頭子死吧。說完狠狠掐滅了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看了我們一眼,依然是邪暴的目光,說,現眼!

後來才知道,成洪才並不是舉家遷到南京來的。還有兩個哥哥,留在了六合郊縣。現在的房子,原本是成洪才的舅爺的。舅爺就是阿婆的弟弟。舅爺解放前在連雲港跑碼頭,跑了許多年,一來二去攢了一筆錢,就到了南京來。開了個小機械廠,不過解放後公私合營,給並到國營的曙光機械廠裏去了。曙光廠給舅爺一個進廠工作的名額。舅爺親人隻一個姐姐,自己沒子女,就將名額給了外甥,就是成伯伯。沒多久舅爺就去世了。成伯伯帶上了小女兒,跟著阿婆進了南京城,兩個兒子放在六合老家裏。後來又在南京城裏生了兩個,老五和老六。所以,成洪才其實是生在南京,可是口音是改不過來了,隨爸媽還是一口六合腔。阿婆本是江陰人,成洪才說話也會在末尾加上句——得哇,否則意猶未盡似的。這回,成伯伯快退休了,老大來了,老二來,跟老的打了持久戰,都想著頂他的班。不為別的,有個南京戶口就好了。可是手心手背,成伯伯為難得很。

過一天晚上,成洪才再到我們家,給了我一隻鞋盒子。說:毛果,送給你。打開來,好多蠕動的白白的小蟲。我說,這是什麼啊。媽媽探了一下頭,說,毛果,這是蠶啊,媽媽小時候養過的。我說,成洪才,你不要了麼。成洪才歎了口氣說:不要了。姐姐說,他們天天在家裏吵,蠶驚了,就不長了,搞不好會死。

我很激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蠶。成洪才又拎出一個塑料袋,說,這是桑葉,給蠶吃的。我取出一片就要放進盒子裏。成洪才說,不行,要洗幹淨了。還要把水擦幹淨,不然蠶會拉肚子的。

我們將桑葉一片片鋪在盒子裏。成洪才一邊對我說,蠶有兩種,一種是桑蠶,吃桑葉,還有一種叫柞蠶,是吃柞葉的。桑蠶也不同,你看這個黑頭的,叫虎頭蠶。吃得多,將來結的繭子也大。

這一晚上,我和成洪才趴在桌子上,盯著盒子。看那些小小的動物,安靜地將桑葉咬成一圈一圈的鋸齒形。它們的吃相,是有條理而優雅的。成洪才讓我閉上眼睛,聽它們吃的聲音。這聲音是綿密的沙沙聲,好像一張柔軟的紙,被輕輕地揉皺了,再慢慢地展開的聲音。

成洪才突然站起來,說,我走了,我大哥應該回六合去了。

我做事情,有著一般孩子不及的毅力和恒心。這回終於有了一個體現。我每天按時地換蠶沙,添桑葉。日複一日、不厭其煩地將新買來的大片的新鮮桑葉剪成易於食用的形狀。然後就是長時間癡迷地凝視著這些蠕動的小蟲。這是我父母都大為驚奇的,因我並不是天生這樣心智安定。媽媽說,這孩子怎麼會對這個事情這麼感興趣,別是有什麼小農經濟的思想。爸爸就笑著說,我看我們家是要產生資本主義萌芽了。

他們並不懂得我。我很珍視成洪才給我的這些蠶,像是看守了一些希望。它們是一些始終帶給人希望的動物,因為,它們不斷地在生長,而這生長是看得見的。這是讓我著迷的地方。很多年後,看了巴裏科的《絹》,我很能理解書中對蠶的讚美。時過境遷,隻是幾張蠶種,就有了家破山河在的希望,支撐人走到底去。

然而然而,它們實在是長得太快了。當它們扭動了肥白的身軀,在鞋盒子裏造就出熙熙攘攘的局麵時,我終於失去了在成洪才每次來的時候向他彙報生長進度的興趣了。而更大的問題是,我將我所有的零花錢搭進去,也不足以在學校門口的老頭那裏購買足夠數量且價錢昂貴的桑葉。但是,作為一個自立的孩子,我是不願意再向爸媽伸手的。

成洪才說:我有辦法,我知道哪裏有桑葉。

從此以後,我放學就有了新的事情做。成洪才又表現出令我敬佩的地方了。他總是能夠拐彎抹角地在附近找到一棵桑樹。並不是盲目地找,而是心中有譜,好像一架衛星定位探測器。比如他說,今天去西流灣吧,少年宮後門那裏好像有一棵。我們就去了少年宮,果然那裏就有一棵。而探測的範圍也隨需求的增加越來越大。終於有天,我們徒步遠征一直到了輔佐路。在和平橋底下,我們看到了預想的目標樹。成洪才像一隻猴子一樣,噌噌地爬上去,將桑葉摘下來扔給我。這種采摘並不是暴虐的,因為成洪才有著原始的環保主義觀點。他隻會采下大的葉子,而留下樹梢的嫩葉,用他的話說,芽掐得了,樹就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