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Mark經常會來找我打球。打完了我們就和安去找地方吃飯和消遣。我們三個人都是肉食動物,所以經常光顧的地方是圖門燒烤和清真大盤雞。有天Mark突然杞人憂天地說如果有天所有的哺乳類和鳥類動物都死絕了,我們三個人怎麼辦。安毫不猶豫地回答他,那我和毛毛就把你吃了,因為你個頭最大。有時候我就到安和Mark租的房子去,這是個筒子樓改造的小套間,被安布置得很舒適。我和Mark躺在床上看Discovery(探索頻道), 安就到廚房裏給我們做色拉吃。安做的色拉很好吃,Mark說安用的是“媽媽之選”色拉醬,所以調出來的色拉有媽媽的味道。

一個單身漢和一對小夫妻有時候可以營造出一種最奇妙的溫暖感覺。這種感覺是安和Mark帶給我的。

冬天的時候,Mark要回家過聖誕節。安的姑媽在美國,她辦了手續,和Mark一同走了。我在學期末收到一張選課表,學校在搞教改,據說在課程調整上也有新舉措。我意外地發現周五下午開了一門散打課,就毫不猶豫地把這門課的編碼填了上去。記得之前有哪個武警中隊的特警分隊在學校表演過一次,散打的一招一式令我十分心儀。我對沒有嚐試過的東西抱著一種有分寸的好奇心,而且散打在當時也沒有跆拳道今時今日在大小健身俱樂部那麼普及。我把選課表掃描了,用E-mail傳給安。告訴她我報了哪些有趣的課,並給了她一些建議,因為安想迅速地補上以前落下的學分。在元旦前一天,我收到了安發來的一張明信片和一個大包裹。明信片上是堆著雪的科羅拉多山脈,安告訴我Mark的家在丹佛,就在山脈附近。安說包裹裏是給我的元旦禮物,她說算了一下,我在聖誕之前是收不到了。我打開一看,是一對比賽用的拳擊手套,紅色的,讓我想到安風風火火的時候。包裹裏還夾著一張小紙片,上麵寫著,毛毛,很高興你去學散打。男人,要有些攻擊性。你會成為一個很棒的男人。

開學後我才發現選的課太多,不得不進行車輪大戰。安和以往一樣逍遙,二月底的時候說要和我一起過生日,卻在三天之後蹺課去了北京。我的經驗是作為安的朋友,你實在不能太認真了,你要習慣她給你製造的驚奇。

五月的時候出了件有關民族尊嚴的大事情。出事的第二天,安突然給我打來電話。當時我正忙著,受哲學係一個哥們兒之托,我畫了一些標語牌,諸如打倒NATO(北約)之類。他說要插到麥當勞門口去。安說,毛毛,我和Mark分手了。當時校園裏非常吵,我大聲地朝電話裏喊,什麼?安也吼起來,我和Mark分手了,我要見你。

我走進“答案”吧的時候,安正心不在焉地拿著個小瓶子往一隻斑點狗身上噴。這隻斑點狗是老板的,叫Bob。我走過來的時候,Bob揚起頭想和我打個招呼,卻一連打了好幾個大噴嚏。安就跟著幹笑了幾聲。我吸了吸鼻子,說,Poison。安有些驚奇地說,毛毛你懂這個啊。我其實不懂,我碰巧有個過鼻不忘的嗅覺和一個永遠走在時尚前沿的小姨。她那天就是渾身洋溢著這樣的香氣到我家裏,然後對媽媽說,Poison,要兩千多塊一瓶啊。眼下安正把叫Poison的香水往斑點狗身上灑。

這是Mark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又不用香水,給我也是浪費。他根本不了解我。安好像在和自己說,答案吧裏打著青藍色的燈光,所有東西的輪廓都變得消極和不肯定了。安看上去很瘦。

毛毛你怎麼不問我和Mark怎麼了。安問我。

我搖了搖頭,剛要開口。安說,你是不是以為是因為轟炸大使館事件啊。

可人民總是無辜的。我說了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發現自己的智商真是很低。

安說,Mark認為美國政府不需要道歉,他退學回美國去了。你看,你也許覺得愛情和政治拉扯上關係是電影裏才有的事。可是,實際上也是有的。藝術來源於生活,真是精辟。

可是,我愛他。安使勁撫弄斑點狗的短毛。斑點狗Bob開始舒服地哼哼,但很快被搓弄煩了,逃開去。

好了,我就是告訴你一聲,無非而已。安突然一轉頭,很流氓地打了個響指,喊了一聲,埋單。

我發現我是一直站著的。

安以後很少出現,連大課都不來上了。我周五去上散打課,有時看見她遠遠地站在體育館門外,我想過去跟她說句話,她就走開了。安送我的拳擊手套非常襯手,但即使我的動作再標準,打到對手身上也並不著力。教練指著對手對我說,記住,這是你的敵人。

可是,他不是我的敵人。我說。

一個月以後,安在更衣室門口截住我。安問我,毛毛,大使館事件算過去了麼。你可以陪我去麻醉一下麼?

我想了想說,好。

安說,我都快要瘋了。

我們打車來到了四興路,這裏好像是這座城市的三裏屯。有些殘破,聚集了很多外國人和其他各式各樣的人。

“賽萬提斯”吧比以往冷清了許多,不過音樂還算到位。Hip-Hop還是很High,隨時準備叫人彈到天花板上去。我和安要了兩瓶馬天尼,走到二樓拐角的一張桌子坐下來。安小口地喝著酒,我看到她的眼睛隨著音樂的節奏一點點亮起來。毛毛,我們下去跳舞。安把外衣甩到了椅子上,她裏麵穿了一件絲質的短恤,是很炫很暴露的那種,好像是有備而來的裝束。我們麵對麵懶洋洋地跳了一會兒。

過了九點半,人多起來。音樂也變得熱烘烘的了。舞池裏的氣氛被烘烤得激昂了。人們簇擁著,開始沒有章法地混亂地扭動,好像和身邊的空間做著鬥爭。DJ也有些興奮了,不時地把手伸到空中,在音樂的高潮處大吼一聲。人群中就湧出如林的臂膀呼應他。安被感染著,突然發出了讓我感到陌生的嘶叫。我看見她甩著頭,把身體劇烈地晃動起來,像是一麵迎風招展的旗幟。安開始大幅度地跳起扭腰舞。在她身邊的很多人漸漸就成了觀摩者,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動作著,看著這個頎長眩目的年輕女孩放縱忘我的表演。跳這種舞,安並不需要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