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卻都沉默了。

英珠低著頭,抬起來看我們,微笑得有些勉強。她輕聲說,你們先歇著。就走出去。

瑞姐望她走遠了,打一下自己的臉頰,說,又多了嘴。

這時候我聽見一種淒厲的聲音,對瑞姐說,有人在喊。

這中年女人撣一下袖子,又爽聲大笑,說,這是豬餓了叫食呢,你們城裏人的見識可真大。

我說,你們把豬養在家裏?

瑞姐遠遠地喊了一串藏語,剛才那個小姑娘嘟囔著出來,拿了瓦盆走到樓下去。

瑞姐說,這個尼瑪,打一下動一動,永遠不知道自己找事做。

她說,我們嘉絨藏,把畜牲養在底樓。二樓住人。好些的人家有三樓,是倉庫和經堂。

我們隨她進了房間。還算整齊,看得出是往好裏布置的。標準間的格局,有兩張沙發,床上鋪著席夢思。牆壁掛著羊毛的掛毯,圖案抽象古樸,大概是取材於藏地的傳說。

瑞姐將暖氣開足,說到晚上會降溫,被子要多蓋點兒。

很快窗戶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已經是四月,因為海拔高,這裏平均溫度卻隻有十度。茶幾上有一瓶絹花,生機盎然地透著假,卻令房間也溫暖了一些。

瑞姐臨走說,夜裏洗澡,熱水器別開太大。這邊都用的太陽能。

晚上和旅行團並了夥,分享了一隻烤全羊。參加了篝火晚會,看一幫當地的紅男綠女跳鍋莊,倒也是興高采烈。

回到旅館已經九點多。

陸卓去洗澡,不一會兒就跑了出來。鑽進被窩裏發著抖,牙齒打戰,嘴裏罵娘,說,操,還沒五分鍾,水透心涼啦。投訴投訴!

我說,算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去找老板娘借點熱水。

到了外頭,見老板娘正在和人說話。

瑞姐見是我,趕緊殷勤地走過來。我說,洗澡間沒熱水了。她立刻叫尼瑪去廚房,拿了兩個暖水瓶送過去。一麵抱歉地說,這山裏頭就是這樣,能源太緊張,屈待你們了。

我轉過身,這才看到和瑞姐講話的人是英珠。英珠裹了件很厚的軍大衣,戴了頂壓眉的棉帽,袖著手。剛才都沒有認出來。

她對我淺淺地鞠一個躬,在懷裏掏一個塑料袋子,伸手捧上來,說,送給你們吃。

我接過來,裏麵是一些很小的蘋果。皮已經有些打了皺。但看英珠的態度,應該在當地是很稀罕的水果。

我還沒來得及道謝。英珠又是淺淺低一下頭,對老板娘說,我先走了。

瑞姐看著她走遠的背影,深深歎了口氣。

然後轉過臉對我說,小弟,你們拿準了要租英珠的馬,可不要再變了啊。

我說,不會變,我們說好了的。

瑞姐說,她是不放心。聽說你們明天要跟團去雙橋溝。團裏有鎮上馬隊的人,她怕你再給他們說動了。良心話,英珠收得可真不算貴,就算是幫幫她。

我說,哦,鎮上也有馬隊麼?

瑞姐想一想說,嗯,他們辦了一個什麼公司,叫“藏馬古道”。專做遊客生意。馬也是從各家各戶征來的。他們說不動英珠,英珠的馬是她的親兒,怕送到馬隊裏受委屈。她現在一個人,很不容易。

我聽了就說,其實,從管理的角度想,加入馬隊也不是壞事。像她現在這樣找生意,就要全憑運氣了。

瑞姐便又歎了口氣說,英珠不是個糊塗人,她是忍不下心。她啥都沒有,就這麼兩匹馬娃子了。唉,就是個命,想當年,英珠是我們這最出色的姑娘。初中生,人又俊俏,在羌藏人裏,算是拔尖的女秀才。畢業嫁給了縣中的同學,兩口子在成都做生意,那是見過大世麵的。可惜了……

這時候聽見陸卓在房間裏喊,老板娘,電視怎麼沒信號啊。

瑞姐一邊應他,一邊匆匆又跟我說,小弟,你答應姐,可不要變了啊。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跟旅行團去雙橋溝。好幾個人在中途下了車,因為高原反應。或許是季節的原因,溝裏一些所謂景點,平淡無奇,隻剩下荒涼罷了。倒是沒說處的地方,隨處零落的藏人建造的“惹布補”塔,尚有些意味。

導遊叫阿旺,年輕的藏族漢子。二十出頭,說得一口好漢語,更到了口璨蓮花的境界。不過經他詮釋過的絕景,總有些牽強。比如那座布達拉山,據他說是修造布達拉宮的範本,看來看去,總也不像。其他方麵,似乎也有些信口開河。他身上穿的那件改良過的短打藏袍,陸卓很欣賞,問他是哪裏買的。他說是他阿媽親手織造,沒的賣。不過看我們是遠道的朋友,願意六百塊忍痛出讓給我們。後來我們到了鎮上,這件藏袍就掛在一家工藝品鋪頭的門口。價錢隻有他說的一半。

到了溝尾的紅杉林冰川,阿旺向我們打聽起次日的行程。我說我們去海子溝。阿旺說那旅行團可去不了,不過他和鎮上的馬隊熟得很,可以載我們去。

我說不用了,我們已經租了馬。他就問我是跟誰租的。我想一下告訴他,英珠。他停一停說,卓波拉(朋友),跟我們租。後天送你們一個上午的跑馬。陸卓有些心動。我說,不用了,已經說好了的事。

阿旺就有些冷冷地笑,就那兩個小駒子,到時候不知道是馬馱人還是人馱馬。

回程的時候,天上突然下了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響。然後竟然飄起了雪。我們都有些興奮,特別是陸卓,他在熱帶長大,這雪也就成了稀罕物。不過下了一會兒,氣溫也迅猛地降了下來。回到旅館的時候,手腳都有些僵。

一進門,瑞姐趕緊送上兩碗熱騰騰的酥油茶。捧在手裏,咕嘟咕嘟就喝下去。其實味道不甚習慣,有些發膻。但一股熱流下了肚,周身也就很快暖和起來。瑞姐又切了大塊的犛牛肉給我們吃,說,小夥子要多吃點兒,都是暖胃的東西。

她坐下來,在爐子前烤手,望望外頭,好像自言自語,這日隆的天氣是孩兒臉,一天變三變。早上還頂著太陽出去。

這時候,有人敲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是英珠。

英珠衝我們點點頭,將瑞姐拉到一邊,輕輕地說了幾句。瑞姐皺一皺眉頭。她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求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