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真的就控製住了,外婆有些喜不自勝,好像迎來了生活的第二春。可是她又起了些念頭,把那些甜得似是而非的木糖醇、甜味素拋在腦後,開始琢磨著吃些讓自己恢複味覺的東西。無奈外公早就對外婆的毅力不信任,未雨綢繆地把一些禁食品都藏了起來。外婆就打了孫輩的主意,看到小表弟吃水果,就問,寶寶你愛不愛外婆。寶寶不知道這是個圈套,當然痛快淋漓地說愛。然後外婆就有些著急地把圈套收攏了,說你愛外婆就把桃讓外婆吃一口。寶寶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桃,大聲疾呼道,外公……外婆又是嗜辣的,以前頓頓飯是無辣不歡。病情厲害時忘了這口兒,現在回憶起來了。外公當然是極謹慎的,外婆就沉住了氣,觀察了幾日。無奈外公步步留心,沒有留下破綻。外婆最後把疑點落到實處,趁外公不在旁邊,在冰箱裏翻動起來,翻得太心急火燎,發出很大的響動。外公悄聲走到她身後,待她黯然地關上冰箱,就適時對她進行些思想教育。

有天一覺醒過來,外婆就有些看不清,覺著眼前老漂浮著些東西。母親聽了就有些著急,對外公說,這可能是高血糖引起的並發症,視網膜病變了。外公一聽心就涼了。退休以後,少了交際,外婆越發手不釋卷。得了病後,不大出門,每天更是要讀書看報,將大半時間打發過去。現在怎麼是好,因為這個情緒上再有了反複,對外婆的病是有百害無一利的。外公就拐彎抹角地把事情跟外婆說了。剛要想著說些安撫的話,外婆卻開口了,老頭子,你和孩子們的心意我都懂,其實哪裏就有個人定勝天啊。這麼說著,很有些認命的意思。做兒女的聽了更不安了,以前聽外婆把一些狠話說到身上,大家心裏難受著,卻是踏實的。因為說明外婆心下還是不甘,是想要和這病抗爭著的。現在的情形,倒好像自己先要放棄了。外婆卻安慰道,你們別瞎琢磨,我是真想開了,咱們家這麼多年,興興頭頭地過,比誰不強。我也知足,老頭子,你不是也說知足常樂麼。話雖如此,大家的心還是沒有放下來。

外婆倒是真的心平氣和的,每天還是按時吃藥。眼睛卻是一天天地壞下去,終於書報是沒辦法看了,電視也隻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外婆不埋怨,自己找著些樂子,聽到些電視裏的人聲,就對小表弟說,是不是倪萍阿姨出來了,寶寶你看外婆說得對不對呀。小表弟卻是個直腸子,說不對,是周濤。外婆的眼神就黯淡下去。小姨媽就對兒子使了眼色,說小寶這就是倪萍啊。小寶卻是個拉不回頭的驢,說明明就是周濤,我認識的。小姨媽就急了,起身作勢要打他。外婆喝住了,說你這個媽怎麼當的,教小孩子說假話。再說,這兩個人本來就長得很像,不是麼。說完自己就沉默下去。

外婆腳裏長著骨刺,行動就不靈便了。家裏終於給她配了輪椅,又請了個家庭護士。這是個和善的年輕姑娘,和外婆很談得來的。每每說些可人心的話,說外婆到底是讀過書的老人家,心態這樣好。可偏偏做起事來,這姑娘是粗枝大葉,經常讓外婆的腳磕著碰著。外婆咬著牙不說什麼,外公更是把攥著心。這樣幾番下來,外公終於請她走了,自己擔負起照顧外婆的重任。外婆退休後,身形比以前胖了。現在一舉一動卻都需要扶持。兒女不在的時候,外公幫著她如廁。外公是個瘦小的人,每次扶外婆回到輪椅上,自己先是大汗淋漓了。外婆幫他擦著汗,總是說些心疼的話。外公就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說太太,這也是體育鍛煉,比去湖濱散步有效得多。閑些的時候,外公就戴起老花鏡,幫外婆剪腳指甲。這是他的專職,自從有次舅舅弄疼了外婆,他就禁止別人插手了。這項工程是要用去外公個把小時的,細細地剪,剪好了再一個個用銼子磨光滑了,然後又尋著甲上的倒刺除掉。那樣細致地,仿佛在做工藝了。這時候,外婆的病情其實是比以往又嚴重了些。每每到了夜半,就被腿腳的疼痛折磨得合不了眼。她又強忍著不讓自己翻來覆去的,怕的是把外公鬧騰醒了。其實外公和她連著心,哪裏就真睡著了,就把手悄悄伸過去給她攥住。外婆就回過頭來,說,老頭子,我真是疼啊。一邊就哽咽了。外公就說,太太你心裏別老惦記著,想些可樂的事情,把注意力轉移過去就不疼了。外婆試了一下,還是疼。外公就說那你聽好,我給你來一段,嘴裏來了個過門兒,就壓低了嗓子給外婆唱起《三家店》。我起身上廁所,看見外公房裏還亮著燈,推門進去的時候,外公正唱到“娘想兒來淚雙流。眼見得紅日墜落在西山後……”外婆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手還緊緊地攥著外公的手。外公的手是換過了,另一隻手背上還看得見粉粉的指甲印子。這時候天已經發白了,外婆終於睡著了。外公還坐著,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是渾濁的灰,眼角有些清亮的水跡。

這樣又過去了好多的日子。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的病雖無太大好轉,但也沒有嚴重下去。外公越發老了,還是健康著,樂觀著。最小的外孫也成人了,小寶氣力很大,可以背起外婆去外麵和別的老太太拉家常了。兒女們掐指算了,兩個老人家,結婚快滿五十周年了。

外公外婆的金婚,辦得頗有些反響。兒女,朋友,排場都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外婆退休前是市裏的特級教師,一生桃李無數,這時到了種豆得瓜的時候。大到省市級的幹部,遠至移民歐美的遊子,都聞訊趕來。還有些學生,自己也是孫輩繞膝的人了,就有些小孩子遵著囑咐給太爺爺太奶奶磕頭。外公外婆都帶著十二分的喜色,和身上定製的唐裝相映生輝。外婆的臉上施著淡淡的妝,眉目間依稀還看得見年輕時的影子。外婆當年是極為漂亮的。

熱鬧了一回,父親展開了一幅字——琴瑟龢同。眾人嘖嘖稱讚,說是從筆力到意境都是極好的。外公仔細看了,說好啊,我這把老琴,不知道下輩子有沒有運氣碰上這樣的好瑟了。轉過頭去,又對外婆唱道,我這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眾人就笑,外婆也笑,笑著笑著,她忽然一回首,是淚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