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媽媽手上忙著,在案板上揉一個麵團。這個麵團的奇特之處,在於通體碧綠。我問,阿姨,你在做什麼?成媽媽說,做青團。我又問,青團是什麼?成媽媽就說,等會上籠屜蒸出來,你吃了就知道了。成媽媽一邊揉,一邊淋一些綠色的黏稠汁液在麵團上,然後再更加大力地將汁液揉進去,麵團發出滋滋的很勁道的聲音,顏色也漸漸綠透了。我忍不住又問,這是什麼?成洪才接過話去,這是阿婆打的“青”。用我們家種的“墨子”。我想,這個阿婆,一定是個令人崇拜的人。

成洪才指指窗口,說,走,我帶你去看。我走到他們家的後院,禁不住在心裏驚呼。對一個城市小孩來說,這裏算得上世外桃源了。一大架的葡萄藤,闖眼的綠,層層疊疊地,一直蔓延到屋頂上去,蔚為壯觀。這其實是個雜果架,還搭著苦瓜和絲瓜,去年的老絲瓜,結著青黃的殼子,從梁子上垂到地下。院子後頭,有一小塊田,幾米見方的,被仔細地耕耘過。現在想來,那真是我見過的最精致的田地了,卻有著完備的規模。一壟一壟地種著各種作物,茂綠的一片,都是我不認識的。成洪才跟我介紹,這是花生,而這是毛豆。這是“墨子”。這其實是麥子,“墨子”是因了成洪才六合口音的濃重。我也是第一次見了正在生長期的麥子,茁壯的一叢,還長著幼嫩的穗,頂了尖利的芒。後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所謂“打青”,是江南一帶農村的風俗。就是在清明前後,將正在灌漿的青麥粒輕輕搓下來,打成糊,和了麵粉和米粉捏成團,蒸熟了吃。是討豐收的意思。

這個院落,有心要獨立於這城市之外的。因了地盤的狹小,又是見縫插針,連牆角裏都種著綠油油的蔥和青蒜。成媽媽走出來,手裏端了盆,去了葡萄架底下,打開了一隻籠。立刻有一群雞撲啦啦地跑出來,沿了盆爭食。吃完了四散開去,卻很神異地不去侵害微型田地裏的作物。雞的神情都是很怡然的。我想這並不是我的主觀想象。因為我記得有一隻黃腳掌的母雞,走動的時候,一直半垂著眼瞼,嘴裏發出很愜意的咕咕聲。你甚至可以摸摸它。成洪才教我把手插在它的翅膀底下,真的溫暖極了。這些雞實在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菜市場的那些雞,總是高度警覺的樣子,碰一下就驚慌失措,身上的羽毛七支八楞著。有的嘴角疲憊地流著口涎。這院子裏的雞昂揚從容的生氣,對我而言,也是十分新鮮的。

我想有那麼一瞬間,我對眼前的一切幾乎到了著迷的程度。令我著迷的,是城市孩子在平日間觸碰不到的一種寧靜的美感。

成媽媽在裏麵喊,青團蒸好了。我走進堂屋,發現多了一個人。這是個老太太,一個十分醜陋的老太太。我在心中驀然升起恐懼。這個很瘦小的人,穿著一件洗得稀薄的老頭衫,好像將自己裝在一隻口袋裏。脖子筋筋絡絡的,風幹了似的。頭發很稀疏,露出粉紅和暗黃色的頭皮。她的一隻眼睛似乎盲了,蒙著白色的障翳,另一隻眼睛卻鷹隼似的盯著我。總而言之,她在我眼裏,像一隻麵相莊嚴的老猴子。我在想,這是誰啊。這時候聽見成洪才衝她叫:阿婆。

阿婆翻了翻眼皮。成洪才說,這是我同學,毛果。阿婆大聲地說,什麼?成洪才就大聲地重複了剛才的話。我於是知道,阿婆的耳朵似乎也不很好。我走到阿婆跟前,也向她大聲地問好。她這時候咧開了嘴,露出了沒了牙齒的紅黑色牙床。我想這是她欣喜的樣子了。她的笑忽然間收斂了,然後轉過頭,和成媽媽絮絮地講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她很莊嚴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用南京話大聲地說:阿毛頭。

她就這樣宣布了我的昵稱,我至今不知道在以後的日子裏,她為什麼堅持不懈地稱我為——阿毛頭。

成媽媽打開籠屜,一股甜香傳了出來。籠布上整齊地排了冒著熱氣的青團。成洪才伸出手,被成媽媽打了回去,說,燙。成媽媽用竹夾子夾起一隻,放在碗裏給我,說,小心吃哦,有餡子的。我咬一口,一種奇異的清爽氣,黏在牙齒縫裏,兜了一圈到了喉嚨口。又咬一口,是糯答答的香味,十分耐嚼。再咬就咬到餡兒啦,原來是豆沙的,被熱氣融成滑膩膩的汁了,香甜得很。成洪才遞過來一隻小碟子,說,要蘸紅糖吃,更好吃。

我一口氣吃了三個大青團。成媽媽說,毛果這個小朋友好,很爽快。天慢慢黑了,我要走了。阿婆大聲地說,青團給阿毛頭一碗啊,帶給他姆媽吃。

離開的時候,成洪才送我出來,在黑暗的甬道裏頭,我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成洪才就說,啊,姐姐醒了,你先回去吧,我來幫姐姐吃藥。

我捧著一碗青團回了家。

媽媽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啊。我說,青團。媽媽仔細看了看,又問,這麼綠,能吃嗎,不是色素吧?爸爸開心得很,當然能吃,好吃得很哪,純天然食品。說完揪下一小塊放進嘴裏作示範。然後說,要有紅糖就好了,小時候,二哥的奶媽方嬸是個無錫人,每年來看我們,就會打青團給我們吃啊。到了清明節的時候,我們就盼著她來。

我說,是成洪才媽媽做的,讓我拿給你們吃。

媽媽也就欣喜地說,我們毛果好人緣,來了沒幾天,就交上朋友啦。

爸媽同我一樣珍惜如此的友誼。所以,隔一天,媽媽就拿出爸爸去廣東出差買的芒果,讓我給成洪才家送去。

這一回,成洪才家裏多了幾個人。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這是成洪才的爸爸。他是個沒什麼特點的中年男人,頭頂已經謝了,但是麵相似乎比成媽媽還要年輕些。成伯伯人很和氣,他用家長的口吻對我說,你爸爸媽媽不要這麼客氣哦,大家都是鄰居了。然後就沉默下去,埋下頭繼續幫成媽媽剝一頭蒜。

還有一個男人,年紀是看不出來的。戴著一副眼鏡,但似乎是鄉下人的打扮。簇新的中山裝,穿了一雙舊得起毛的布鞋。這是成洪才的大哥,從六合的鄉下來的。還有一個半大的男孩子,這是成洪才的五哥,他在附近的中學上初中,唇上已起了淡青的短髭。他的裝束在這屋裏是頂時髦的了,腿上套了緊繃繃的牛仔褲,有一搭沒一搭地抖動。臉上是不屑的神氣。

不知道為什麼,這天,成洪才家裏有些悶。阿婆的精神很好,興頭頭地看著我,可是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成伯伯突然說,毛果是住在哪裏?成洪才說,對麵的大院。成伯伯有些動氣,說,插什麼嘴,沒問你。我就說,對的,對麵機關大院。成伯伯就說,哦,那你爸爸是工程師吧。我自豪地說,對啊。成伯伯就說,好,好,毛果將來也要做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