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如此,我在宣傳部裏是越來越待不下去了。不光是因為把別人拍拖和學習的時間全部用在賣苦力上,而且這些應製而作的東西畫得多了,竟然有些出人意表的副作用。那時我還給一個朋友辦的時尚雜誌畫些插圖。有天我去送稿子,他突然對我說,你的風格怎麼越來越通俗了。我說通俗好啊,陳逸飛、丁紹光不都是走的通俗路線麼。他想了想說,我是給你麵子,其實是越來越俗了。不過,大俗即雅嘛。我聽了就想把畫扔到他臉上去。
我的藝術生命快給安毀了。我和安的上下級關係分崩離析是遲早的事,不過還是來得太快。是因為紀念田漢百年誕辰的話劇節,安分配給我的任務是為參演劇目做一組海報。我想這終於是件關乎藝術的事情,就大有摩拳擦掌之感。花了兩天一夜,完工的時候,我的自信心簡直膨脹到極點。這樣的作品如果學生會有史料博物館應該成為館藏品。我把海報做成了黑白係列,絲網版風格,極其繁複而唯美。畫得我手都酸了,就算是伯恩·瓊斯[1]也未必有這樣的耐心。
我去找安來看的時候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討好心理的。我等著安的臉上綻開花一樣的笑容。安進來一看,愣住了。我想她是驚豔了。誰知道她愣了幾秒鍾之後咬牙切齒地說,這是什麼呀,一塊塊一綹綹的,主題呢主題呢,重畫。我也愣了,愣了一分鍾之後我說,安,這畫是該重畫,不過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就這樣離開了宣傳部。
爸媽很欣慰,認為這是成熟的表現。說早該收收心了,不要以為進了大學就進了保險箱,學習成績還是要抓。靠小聰明成不了事。以後要想出國深造,GPA(平均成績點數)是最關鍵的。
那年的學習我到底是抓晚了,學分績點掉到三十名,真是很慘痛。後來我就一邊發奮學習一邊想,我和安的關係算是完蛋了,我可能會懷念她的。
不過這又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很快安又來找我了,安說毛毛,我們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還是朋友是不是。我說是,又想就這個比方真讓人沒辦法說不是。
不過安在確定我們還是朋友之後就又不怎麼找我了。她說毛毛其實我早就號準了你是個乖小孩,我其實以前主要是在利用你,你還把我當朋友我真的很感動。
二
後來我真的很長時間沒和安有什麼接觸,經常在路上遇到也就是點點頭,或者聊上幾句。不過幾次偶遇,她給我的印象都有些新意。其實安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她是在大學迅速地從女孩質變到女人的那類。她的美不在風情,而在於她身上散發的活力。這活力是有感染力的,像是久雨後的陽光,讓你覺得生活刹那間美好起來。
這以後我的生活比較平淡,拿了幾次獎學金,順便談了一次戀愛。是個法文係的女孩。我們的關係很融洽。在我早上賴床不起的時候,她就去漢陽路上給我買肉夾饃,然後托傳達室的看門大爺給我送上去。後來我們和平分手了,因為她拿到了國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不過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會受到安的幹涉,安把那個女孩找出來凶神惡煞地問人家是不是把我給甩了。女孩就戰戰兢兢地對我說,毛果我們好聚好散你何苦找了個女殺手來。我就給安打電話說安你不要管我的事好不好。安說毛果我覺得這個女孩很襯你,我已經默默祝福你們很久了,誰知道是個潘金蓮。我說安你又亂用詞了,我原以為你比以前成熟了呢。安沉默了一會兒說,毛毛,我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
後來我知道安的話是有來處的,原來雙魚座的形狀就是尾巴拴在一起的兩條魚。
有關安的傳聞那時候有很多,比較確鑿的是安走馬燈一樣地換男朋友。但是也有很多男生以忝列為她的一任男友為榮。學院裏大多數人都知道安和我的特殊關係,但是怎麼個特殊法,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有個新加坡的交換生找到我,說要正正經經地追求安,要我幫忙接近安。我說,哥們兒你真是太不體貼了,我自己剛剛失戀啊。我相信他是有誠意的,最近他總是在宿舍裏練張國榮的歌。上廁所的時候都是“風再起時”,因為張是安唯一的偶像。我還是幫他把安約出來喝茶。
我的好意被安很沒禮貌地拒絕了。安說就是那個小白臉啊。我說什麼小白臉,我們班好多女生為這帥哥寤寐思服呢。安就說,毛毛你記住,帥是一種狀態,男孩子要麼帥,要麼不帥,如果帥不起來淪落為漂亮,那是最可悲的。她想了想又說,好好努力,你會是個帥男人的。
安那時已經辭去了宣傳部的工作,位於市中心的大學本部有更多的精彩可以令安如魚得水。安在百忙之中會經常出其不意地關心我一下。就這一點來說,我是感到有些幸福的。可我卻是個不太稱職的朋友,當然我不是個喜歡介入他人生活的人。主要也要歸結於安的生活太過瞬息萬變。常常有關她的消息在校園裏不脛而走了一大圈,到我這裏塵埃落定時,已成為舊聞了。
不過當我聽說安和一個黑人已經同居了一個月還是感到有些吃驚。消息是從那個新加坡哥們兒那裏來的,他和其他的留學生會有些及時的交流,這些交流當然是任何方麵的。我不能排除他在這件事情上因為個人情緒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但是由於無風不起浪和三人成虎的原則,我沒辦法為安在輿論上做任何的澄清。校方對這種事情是有些嚴厲的對策的。我可不希望自己的朋友成為殺一儆百的工具。我迅速地撥了安的手機號碼,裏麵傳來一個親切而冰冷的女聲,告訴我這個號碼已停機。我記得我當時罵了一句粗口,或者是在心裏罵的。
就在我通過各種途徑想找到安的時候,她又給了我一個出其不意。那天我和一幫哥們兒正在東園打球。一個正要投三分球的家夥突然把動作定格了,同時臉上呈現出十分詭異的痛苦表情。這時候我們看見安和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沿著看台走過來。雖然很遠,也還是能看出這個男人健壯的輪廓。一個哥們兒就酸溜溜地說,看來安喜歡的是大隻佬,夠性感的。另一個聲音接上來,恐怕喜歡的是他無處不大吧。接著一群壞小子就都壞壞地笑。我突然有些煩躁,鉚足了勁把球砸過去,說行了行了,說著說著就往下三路上引。
這時安看到了我,興奮地向我揮手。我想安你千萬別過來,過來會自討沒趣的。想著想著安就過來了。安說,毛毛,來,我給你介紹Mark。我迅速地調整了一下情緒,很配合地抬起頭來,做出一個禮貌的笑容。Mark已經把手向我伸過來了。這其實是個挺好看的黑人,的確是黑,五官長得令人舒服,有點類似於丹澤爾·華盛頓的類型。鼻子的比例稍大些,臉上就又多了些牛一樣的溫厚。Mark說了句o meet you(很高興見到你),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指著我,Hi, 毛老師。他陰陽怪氣的中文把大家嚇了一跳。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來怪不得這張臉麵善,我之前在留學生部做過三個月的兼職漢語教師。由於是大班授課,加上我對這些黑白學生的細微差別本來就辨識不清,到後來幹脆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所以剛才竟沒有認出他來。拜師生之誼所賜,氣氛幾乎在瞬間得到了改善。我很熱情地邀請Mark加入我們。Mark很乖地用眼睛征詢了一下安的意見,然後大方地上了場。我相信我的哥們兒在十分鍾後都會對Mark有好感。他是個很不錯的球員,很認真,而且時時有些發揮,把球打出美感來了。尤其是三步上籃的時候,那一躍間可以看到黑得發亮的肌肉在輕微地律動。他在球場上爭取著,卻沒有歐美人一貫的殺氣,是很中庸而溫和的爭取。我想這和安有關。我朝安看了一眼,她幫Mark拿著外衣,靜靜地站在秋天的陽光裏,像個幸福的小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