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怎麼好?瑞姐終於回過神來,嘴裏說。英珠便將頭低下去。
瑞姐再望向我們,是滿臉堆著笑。她對我說,小弟,看樣子這雪,明天還得下,恐怕是小不了了。
我和陸卓都停下筷子,等她說下去。
她似乎也有些為難,終於說出來,英珠的意思,你們能不能推遲一天去海子溝。天冷雪凍,英珠擔心馬歲口小,扛不住。
陸卓著急地打斷她,那可不成。我們後天下午就要坐車去成都,回香港的機票都買好了。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英珠一直沉默著,這時候突然說了話,聲音很輕,但我們都聽見了。她說,這個生意我不做了。
安靜了幾秒,陸卓的臉沉下來,聲音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該答應那個阿旺。人家怎麼說有個公司,多點信用。
瑞姐趕緊打起了哈哈,說,什麼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氣氣。
又轉過頭對英珠使眼色,輕聲說,妹子,到底是個畜牲,將就一下,你以為拉到這兩個客容易?
英珠張了張嘴唇,還要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轉身走了。
瑞姐關上門。這時候屋裏的空氣熱得有些發炙。水汽在玻璃上掛不住,凝成了細流,一道道地往下淌。瑞姐拿塊抹布在玻璃上擦一擦。外頭清晰了,看得見影影綽綽的雪,細密地飄下來了。
我一夜沒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們的門,臉上有喜色,說雪住了。
雪果然是住了。外麵粉白闊大的一片,陽光照在上頭,有些晃眼。
瑞姐在廳裏打酥油茶,香味洋溢出來,也是暖的。她拿個軍用水壺,將酥油茶裝了滿滿一壺。又拿麻紙包了手打餅、犛牛肉和一塊羊腱子,裹了幾層,塞到我們包裏,說山上還是冷,用得上。
裝備齊整,她帶著我們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遠的坡上。兩層的房子,不過外頭看已經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疊成的山牆裸在外麵,依牆堆了半人高的馬料。
瑞姐喊了一聲,英珠迎出來,身上穿了件漢人的棉罩褂。單得很,肩頭的地方都脫了線。額上卻有薄薄的汗,臉上的兩塊高原紅,也更深了些。她笑笑,引我們進門去,說,就好了。
進了廳堂,撲鼻的草腥氣,再就看見兩匹矮馬,正低著頭喝水。
瑞姐就說,我們日隆一個鎮子,唯獨英珠把馬養在了樓上。
英珠正拿了木勺在馬槽裏拌料,聽到瑞姐的話,很不好意思似的,說,天太冷了。還都是駒娃子,屋裏頭暖和些。
瑞姐探一下頭,說,嘖嘖,黑豆玉米這麼多,可真舍得。這馬吃的,快趕上人了。你呀,真當了自己的兒。
英珠還是笑,卻沒有說什麼。
備鞍的時候,過來個男人。看上去年紀不很大,笑起來卻很老相。英珠對我們說,這是我表弟,等會兒和我們一起上山。
我問,怎麼稱呼?
英珠說,都叫他貢布索卻。
我嘴裏重複了一下這個抑揚頓挫的名字。
男人將領口的扣子扣嚴了,拽一下褪色的中山裝下襟,說,是說我腿腳不大好。
瑞姐輕輕跟我說,“索卻”在當地話裏,就是腿疾的意思。
陸卓擔心地說,那你能和我們上山嗎?
瑞姐趕緊說,不礙事。他呀,要是跑起來,一點都看不出,比我們還快呢。
備鞍的過程,似乎很複雜。在馬背上鋪了很多層。小馬魚肚,連一整張的毛毯都蓋上了,顯見是怕凍著。兩匹馬安安靜靜地套上了轡頭,額上綴了紅綠纓子。一來二去,花枝招展起來。時間久了,給銀鬃上銜鐵的時候,它抬抬前蹄,使勁打了個響鼻,好像有些焦躁。
這時候的銀鬃,棕紅的毛色發著亮。肌腱輪廓分明,倒真是一匹漂亮的馬。陸卓走過去,牽了韁繩,說,嘿,就它了。誰叫我“寡人好色”。
魚肚舔了舔我的手,舌頭糙得很,熱烘烘的。
從長坪村入了溝,開初都挺興奮。雪還沒化幹淨,馬蹄踏在上頭,咯吱咯吱地亂響,很有點跋涉的意境。
遠山如黛,極目天舒。人也跟著心曠神怡起來。坐在馬上,隨著馬的步伐,身體細微地顛動,適意得很。銀鬃走在前麵,眼見是活潑些,輕快地小跑似的。走遠幾步,就回過頭來,望著我們。
貢布就說,它是等著弟娃呢。
魚肚走得慢,中規中矩地,大約是身形也肥胖些,漸漸有些喘。英珠就摸摸它的頭,從身邊的布袋子裏,掏出把豆子塞到它嘴裏。它接受了安撫,也很懂事,就緊著又走了幾步。頭卻一直低著。
英珠告訴我,這弟娃是個老實脾氣,隻跟著馬蹄印子走。
我便明白,銀鬃是必要做一個先行者了。
走了十幾分鍾,山勢陡起來,路窄下去。因為雪又化了一些,馬走得也有些打滑。這時候,我漸漸看出銀鬃其實有些任性。它時不時走到路邊上,夠著懸崖上的青岡葉吃。雖然有貢布在旁邊看管著,也讓人心裏不踏實。
陸卓回過頭,眼神裏有些緊張。
由於是跟著銀鬃的蹄印,魚肚的步伐不禁也有些亂。海拔高了,這小馬呼出的氣息結成了白霧。英珠從包裏掏出一條棉圍脖,套在魚肚頸子上。我看到,圍脖上繡了兩個漢字——一個金、一個盧。
我就問英珠字的來由。
她笑一笑,說,金是我的漢姓,我漢名叫金月英。上學時候都用這個。
我問,那盧呢。
她沒有答我,隻是接著說,我們鎮上的人,多半都有個漢名,在外頭做事也方便些,除了老人們。到我們這輩,藏名叫得多的,倒是小名。
陸卓就問,貢布的小名叫什麼。
貢布說,我的小名可不好聽,叫個“其朱”。
英珠就“嗬嗬”地笑起來,“其朱”啊就是小狗的意思。藏人的講究,小時候的名字要叫得賤些,才不會被魔鬼盯上。貢布家裏不信,前幾個孩子名字叫得金貴,都死了。到了他,也是落下了小兒麻痹才改成“其朱”,後來倒真是平安了,留下了這棵獨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