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所謂美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逢(2 / 2)

一直覺得,食物是我認知世界最有效,也是最有趣的通道。一個小小的烹飪行為,卻能讓我看到身處太平洋兩端的人們共同的生活智慧。從食物的角度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孤島,人類本身就生活在同一個家園。

攝製組不可能有大地之鍋,我們的工作餐怎麼解決?一直陪同攝製組做田野調查和拍攝的潮汕美食家林珂卻篤定地說:“想想辦法,飯還是有的。”要知道,五祉村離標準意義上有商業的集鎮還有10多公裏。

我和助手決定在林珂的帶領下,先去村裏唯一的飯鋪試試運氣。這家沒有名字的餐廳隻有一張桌子,就在村口,然而餐廳老板一家正在享用午餐,老板娘一攤手,說著我們聽不懂的潮汕話,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看看,家裏什麼都沒有了。”我非常理解老板娘此刻的心情。年初二原本是潮汕人回娘家的日子,原計劃她們全家要趁著高速路免費,驅車去韶關探親,由於我們的到來,這個計劃隻好擱置了。

老板娘叫曾德豔,是四川宜賓人,不過連林珂這樣的潮汕土著都聽不出她的口音,這已經是一個地道的潮汕媳婦了。得知了這個信息,我開始用我拿不出手的四川話和她套磁,說到了黃金芽菜、大刀白肉、竹筍、竹蓀、薑鴨麵……老板娘臉上逐漸綻出笑容,害羞地說:“你講的這些要我媽媽才會做。”冷漠漸漸化解,他們決定給我們做一餐飯。在很多地方都是這樣,故鄉,尤其故鄉的食物,是人和人之間非常好的溝通媒介。

老板娘先從鄰居家買了一隻水鴨燉上,做了打邊爐,然後又把二姐家春節做的一隻白切雞拆了,攝製小組風塵仆仆出現的時候,菜已經擺滿了一桌。拍攝紀錄片的人就像行腳僧,鏡頭前的任何情況都有可能讓攝製計劃改變,也能讓一頓飯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正吃上飯菜已是下午3點,然而,當你饑餓的時候,飯會變得更加香甜。

吉林敦化,牡丹江在這拐了一個彎,新民村就在江邊。初十那天從延吉機場出來,對麵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敦實的男人跟我說:“陳老師,我是澤授,楊波讓我送您去新民村。”楊波是我在長春的一個朋友。

在市裏簡單吃了口飯,外麵突然開始下雪了。到新民村大概3個小時的路,開車的澤授說:“看起來今天我們到不了村裏了。”雪越下越大,好幾次我都想著要不要返程,澤授拍著方向盤說:“你要相信我的駕駛技術。”這個朝鮮族漢子從前看過我的紀錄片,也為敦化的殺豬菜能夠被我們拍到而自豪。雪越下越大,攝製組為了安全起見,回到靠近公路的一個小鎮上等我,晚上我們就在鎮上的一個小旅店住了下來。

第二天天不亮,又經曆了半個多小時的車程,艱難地到達了攝製組所在的小村子,眼前的一切讓我非常吃驚。目所能及處荒無人煙,隻有幾家房頂的煙囪冒著炊煙,一切安靜極了。我天生怕冷,前一天在供銷社買了棉褲,但很快就被吹透了。和內地不同,這裏的團年是以村莊為單位,殺豬、辦席,都需要很多家人過來幫忙。主人公劉海樓殺了一頭300斤的大豬,我第一次明白了過去我們在城裏吃到的殺豬菜實際上是不能稱作殺豬菜的。用科學家的說法是,豬肉在最初的5個小時風味最為飽滿,隻需要白水煮一煮,就有別樣的甜香。

和全中國一樣,全村隻剩下老人和孩子,春節對他們來說,和傳統意義上的歡聚已經有了很多微妙的變化。好在東北人骨子裏喜歡熱鬧,從初五開始,村子的秧歌隊每天排練,也每天聚餐,在攝製組導演的眼裏,各家各戶的菜差異不大,更多的是人和人之間的情感交流。這種一個自然村落依賴美食聚集起來的力量,是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最後的鄉村中國的新年景象。

以上的文字,記錄的是我今年春節的全部生活。其實從元旦開始,到6月30日,我幾乎馬不停蹄地在《風味人間》幾個攝製組之間來回奔波。6個月的時間,在北京的家裏待了不超過25天。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顯示自己有多辛苦,就像春節,可以選擇在家團圓,同樣也可以看一看中國農業社會最後的樣貌。我們過節的年味兒在一天一天變淡,而隻有在平時我們無法看到的鄉村裏,才能感受這種農耕文明遺留的強大傳統。更何況在這一路上,有這麼多有趣的人,他們的巧手又創造出這麼多美好的食物。

8個月後,《風味人間》開播的那天晚上,很多人給我發來了信息。在這裏麵,我看到了汪兆慧、葉靜、寒玉、林珂、澤授、劉海樓的名字。我和他們相隔萬裏,但半年前因為食物的相逢,在這時候重新讓我感覺到了一縷縷溫暖。用我朋友老六的名言:“你帶來歡笑,我有幸得到。”我的感恩之情,是延續在我的工作裏的。我會努力把我的專業做好,讓食物變得更加風情萬種。

於我而言,所謂美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逢。

陳曉卿 2018年12月19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