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將軍坡(1 / 3)

第三章 將軍坡

老祖的父母早逝,老家已無直係親人,平時很少回去。但畫眉村就出了他這麼一個舉人,在嶽州城又是鼎鼎有名的師爺,所以往日裏也有不少老家人尋他辦些雞毛蒜皮的事。老家人與鄰村發生一些衝突,也托他出麵解決。

老祖對老家人不斷的煩擾並不生氣,但唯有一點對老家人不滿。那就是老家人大多不讓孩子考取功名。這一點讓老祖難以理解。他自知要不是父母早逝,恐怕他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老祖當了師爺之後曾想在老家興師辦學,可遭到老家人的阻礙。老祖為此悶悶不樂。這也是他不太願意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老家人見口信帶到了嶽州城,可是老祖沒有回來,便又托人給老祖帶口信,說老家的馬三叔爺日薄西山,朝不慮夕,馬三叔爺希望臨終前見見他。

一提到馬三叔爺,老祖就不得不回老家看看。

當年老祖無依無靠,付不起讀私塾的錢,全靠馬三叔爺支持。

不過老祖心中訝異。馬三叔爺雖然年數已高,但一直習武,身體硬朗,紅光滿麵,怎麼突然這樣了呢?

老祖向衙門告了假,帶著夫人和馬將離匆匆趕到離嶽州城三十多裏的畫眉村。

到了畫眉村,來村口接他的人是馬三叔爺的孫子馬望青。馬望青自幼習武,身材健碩卻不失修長,氣宇軒昂卻不失溫和,今日來接老祖卻臉色黯然。老祖見狀便知道馬三叔爺情況不妙。

“你爺爺怎麼突然不好了?”老祖問道。

馬望青將馬將離抱起,嗓子喑啞道:“您去他屋裏看看就知道了。”話剛說完,眼淚就出來了。

老祖疾步朝馬三叔爺家走。

走到他家門口時,屋側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

老祖側頭看去,一隻渾身雪白的貓站在牆角下,兩眼盯著他們看。

“貓貓貓!”馬將離興奮地喊道。

一向脾氣溫和的馬望青突然發怒,一手抱著馬將離,一手撿了栗子大小的石頭朝那貓扔去。

那白貓機靈地躲過石頭,轉身倏忽一下逃走了。

“那是誰家的貓?你幹嗎打它?”夫人見馬望青如此,驚訝道。

“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野貓。沒人認識。我爺爺就是被野貓害了!”馬望青回答道。

老祖想起破廟裏遇見的白先生,急忙奔到白貓剛才所在的地方四處張望。那白貓就像融化的雪一樣找不到蹤影了。

夫人見老祖著急的樣子,納悶道:“莫非你認識這隻貓?”

老祖心事重重地走了回來,說道:“好像是見過的。”

夫人道:“你又不在這裏住,怎麼可能見過!”

老祖沒有解釋,走進堂屋,掀開一側房的門簾,走人馬三叔爺的房間。

剛進門,老祖就被嗆得連打好幾個噴嚏,眼淚噴湧。屋裏煙霧繚繞,仿佛著了火一般。

他聽到後麵的馬將離突然大哭大鬧,不願意跟著進來。他心中一涼,恐怕馬三叔爺大限不遠了。

“怎麼這麼多煙?”老祖捂住鼻子問道。

馬望青跟了進來,說道:“爺爺傷口發膿奇癢,越撓越壞,越壞越要撓。隻有這中藥燃燒的煙能讓他止癢,不撓傷處。”

“什麼中藥?”老祖略懂醫術,但也沒見過這樣止癢的。

“貓薄荷。”馬望青回答道。

“大茴香?”老祖心中一沉。貓薄荷又叫大茴香,之所以有“貓薄荷”這個通俗的名字,是因為它能使貓行為變得異常。

走到馬三叔爺的床邊,老祖這才知道馬三叔爺的傷有多嚴重。他臉上有無數條或橫或豎的傷痕,每一條都內肉外翻,如同春天被犁拱翻的田地。黃色的膿水不斷從傷口冒出。他臉上的肉一直在顫動,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虧得他是習武出身,要是換了別人,可能早就疼得哭爹叫娘,滿床打滾。

馬三叔爺聽到腳步聲,細聲虛弱地說道:“讀書伢子來啦!”然後睜開了浮腫如水泡的眼睛。

老祖做了師爺後,別人都改口叫“馬師爺”,隻有他還叫老祖“讀書伢子”。

“哎……”老祖抓住了他的手,不知說什麼好。

“將離呢?”馬三叔爺渾濁的眼睛四處搜索。他特別喜歡馬將離,每次老祖回來,他都要抱抱馬將離。

馬望青說道:“屋裏煙大,將離不肯進來。”

老祖羞愧不已。

馬三叔爺擠出一絲笑,說道:“這小子肯定是知道我要死了。”

老祖心裏咯噔一下:他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隻有自己偷偷注意到了嗎?

“他還是這樣沒有人情味兒。”他說得像評價一個熟識的老友一樣。

馬望青瞥了老祖一眼,尷尬道:“我爺爺是病糊塗了,師爺別見怪。他還是小孩子,懂什麼?”

馬三叔爺歎了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說道:“可惜他最終還是要離開你的。”

老祖聽到這句話如同腦袋上受了一悶棍,腦袋裏嗡嗡嗡地響。他以為幾乎沒有別人知道的秘密就這樣從馬三叔爺的口中說了出來,語氣就像說明天要下雨一樣稀鬆平常。他記得小時候擔心長大後沒有進京趕考的盤纏,有一次得了幾枚銅錢便埋在村後的一棵槐樹下,想慢慢累積,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第二天村裏幾乎人人見了他就笑他:“那棵槐樹是槐樹精呢,小心它吃了你的銅錢!”他大為驚訝,不知道他們怎麼知道這個秘密的。他立刻跑到那棵槐樹下,挖開鬆軟的泥土,發現銅錢果然不見了!

他向馬三叔爺告狀,說有人偷了他的錢。馬三叔爺說道:“那些不能讀書的孩子嫉妒你。錢就讓他們拿去吧,我再給你就是了。”

那時候他強烈感受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秘密,包括馬三叔爺,隻有他自己以為別人不知道。

此時此刻,他有同樣的感覺。

馬望青在旁說:“爺爺你又說什麼胡話呢?”

馬三叔爺哼哼了兩聲,說道:“青兒,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要跟你叔說。”

錢被偷的那次,馬三叔爺沒有告訴他到底是誰拿了他的錢。仿佛等了三十多年,馬三叔爺終於要揭開謎底了。

馬望青走了幾步便消失在繚繞的煙霧中。

馬三叔爺再次睜開浮腫的眼皮,眼睛居然神采奕奕,幾乎要放出光來!

“還記得小時候你埋在槐樹下的錢被偷的事嗎?”馬三叔爺說的話居然真如他猜想的那樣。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即使時隔多年,老祖想起此事還是心緒難平。

“我知道你心中有氣,平時都不怎麼回來。”馬三叔爺說話都比剛才要利索許多。

老祖沉默不語。在馬三叔爺麵前,他永遠是那個沒有長大的愛讀書的孩子。

“你知道大人們為什麼不讓小孩子考取功名嗎?”

老祖搖頭。

“因為考取功名後就不會安心待在這個小地方,就會離開畫眉村。”馬三叔爺瞥了老祖一眼,接著說道,“就像你一樣。”

那眼神竟然有一絲落寞。

老祖頭皮一麻:莫非馬三叔爺此時後悔支持他考取功名了?這可是畫眉村裏他唯一感激的人!而這個如同再生父親一樣的老人,在臨終前卻想著收回曾經堅定不移地賜予他的恩惠嗎?

人在寒冷的時候,最怕的不是沒有人給予溫暖,而是在習慣了溫暖之後那個曾經給予溫暖的人突然改變主意或者抽身離去。

“您……擔心過我離開這裏嗎?”老祖小心翼翼地問道。

馬三叔爺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我當然擔心你離開這裏。可你的父母為了這個村子付出生命,我又怎能不好好照顧他們留下的孤兒?”

“我的父母不是意外亡故的嗎?”老祖渾身一顫。他從小就聽村裏的長輩說,他的父母親是在將軍坡砍柴時失足落進金礦洞摔死的。對於這個說法,他從未質疑過。

“讀書伢子,你讀了這麼多書,難道不知道孟子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人言也是如此,不可全信啊!”馬三叔爺的眼睛裏麵仿佛點了一盞燈,而老祖就在一個昏暗如夜晚的世界裏等待那盞燈指引方向,並將隱藏在黑暗裏的路照亮。

“那他們是怎麼死的?為什麼要隱瞞我?”老祖激動道。

“他們是被一個養貓的人殺死的。”

“養貓的人?”老祖想起剛剛看到的白貓。

“嗯。他們死之前就是現在我這副模樣。但他們承受的痛苦比我多得多了。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焚燒貓薄荷可以緩解這種痛苦。他們自己把臉上的肉摳了下來,慘不忍睹……”馬三叔爺說到這裏忍不住“噝噝”地吸氣,不知道他是因為自己臉上的痛苦,還是為老祖的父母痛苦。

“養貓的人是誰?為什麼要下此毒手?”老祖有太多的問題要問。

“你父母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們都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東西而來。”

“為了什麼東西?”

“你聽過將軍坡的傳說吧?”馬三叔爺問道。

老祖當然聽過將軍坡的傳說,他從小就聽各種人講過將軍坡埋了一個將軍頭的傳說。也有人說,老祖的父母之所以掉進金礦洞,並不是因為砍柴時失足,而是為了尋找埋在將軍坡的將軍頭。他痛恨這麼說的人。將軍坡的傳說流傳了世世代代,說是得到將軍頭的人會富甲天下,能呼風喚雨,改變天意,可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將軍頭。

本地人並沒有將這個傳說太當真,也就茶餘飯後說說而已,沒有誰真的扛著鋤頭到那裏挖掘。也有外地的盜墓賊在那裏踩過點,卻被畫眉村的人捉住打得半死。用村裏老人的話來說:“將軍坡沒有將軍頭就算了,如果有的話,要挖也是自己人挖了自己人分,絕不能讓外人得逞。”還特別組織了幾個人晚上巡山,倘若發現異常,就鳴鑼叫人。

這一帶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傳說。

二十裏外,住在鷹嘴山下的人們說,山上某個石塊裏包裹著一塊價值連城的鷹形碧玉,隻有敲開每一塊石頭才能找到它,但敲輕了敲不開石頭,敲重了會將玉也敲壞。

與畫眉村一山之隔的金雞溝的人們說,他們金雞溝有一隻常人難得一見的雞,雞毛、雞冠、雞身都是黃金的,卻能跑、能叫、能啄人。太陽出來之前,第一聲雞鳴便是它發出來的。

如果誰能聽到第一聲雞叫就找到金雞所在的位置,並將金雞捉住,金雞就會被誰馴服。

諸如此類的傳說並不鮮聞少見。

在別人講述或者自己轉述這些傳說的時候,或許不少人幻想過一塊罕見的碧玉隱藏在石頭中,等著一柄輕重恰當的錘子將它呼喚出來;也幻想過一隻黃光燦燦的金雞在某個山頭引吭高歌,等待一個不早不晚的人將它馴服。

可是誰會將整座山的石頭一一敲開?誰會去尋找第一聲雞鳴?

“聽過。當然聽過。”老祖回答道。

“你父母就是守護將軍頭的巡山人。他們是為了守護將軍頭而死的。”馬三叔爺說道。

“那不過是沒有根據的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認真相信過,不是嗎?你知道將軍頭是什麼嗎?是金的、銀的,還是骷髏頭?誰會為了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將軍頭拋卻性命?拋棄還在繈褓中的孩子?”老祖激動不已。馬三叔爺的說法比之前村裏人的說法還沒說服力。可馬三叔爺在彌留之際說出這番話,讓他又不得不信。

馬三叔爺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道:“因為將軍頭需要年輕人守護,我們才不願讓孩子們走上功名之路,離開這裏,離開他們祖先發誓要世世代代守護的地方,倘若離開的話,就會遭到詛咒。”他遺憾地看了老祖一眼,說道,“馬將離便是應了詛咒而來。”

“我不信!那你為什麼支持我讀書,讓我離開,讓我遭受詛咒?”老祖嘴唇痙攣,如被刀割的魚。

“我以為你最多考上秀才,留在附近教書,沒想到你會更進一步。我也嚐試讓你留下,但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你。”馬三叔爺充滿歉意地說道。

“你說謊!你從來沒有留過我。你甚至沒有提醒過我關於詛咒的事。”老祖搖頭。

馬三叔爺歎道:“我沒想到會這麼靈驗。”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馬望青的慘叫聲,接著是一聲淒厲的貓叫,緊接著便是夫人大喊:“將離!”

馬三叔爺驚慌地從床上撅起半截身子朝窗戶看去,可煙霧繚繞中哪裏看得清外麵發生了什麼。他急道:“快去看看孩子!”

老祖聽到慘叫聲便有不同尋常的不祥之感,但眼前的馬三叔爺有太多謎底要給他揭開,這讓老祖首尾難顧。

“孩子要緊!”馬三叔爺喊道。

老祖這才衝出了房間。

到外麵一看,馬望青正捂著臉痛苦地號叫,夫人臉色煞白,驚呆在原地,馬將離坐在地上東張西望。

“貓、貓、貓!”馬將離看見父親出來,指著屋側說道。他比這幾個大人要平靜從容得多。

“怎麼回事?”老祖問夫人道。

夫人嘴巴微張,說不出話來。

老祖走向馬將離,想把他抱起來。才邁出兩步,屋裏又傳來一聲慘叫。

“調虎離山!”老祖恍然大悟!

老祖掉頭跑進屋裏,衝到床邊,隻見馬三叔爺的臉上蹲著一隻黑貓!那隻貓的嘴正對著馬三叔爺的鼻子吸氣。之所以能看出它在吸氣,是因為老祖看到那隻貓的肚子迅速鼓脹起來,而馬三叔爺的皮膚迅速癟了下去。就連他臉上傷口外翻的肉也往回縮。

它就如一隻巨大的吸血蚊子,要將馬三叔爺皮膚下的血肉全部吸幹。

馬三叔爺兩手攤開,已經失去了知覺。

老祖急忙爬上床,揮拳擊打黑貓。

老祖一拳打在黑貓鼓脹的肚子上,那貓的肚皮發出“嘣”的一聲,如同擊打在鼓麵。

老祖手指又麻又痛,而黑貓紋絲不動。

老祖接連打了七八拳也無濟於事。

眼看馬三叔爺越來越瘦,皮膚緊貼骨頭,如同葬禮上紮的紙人一般,老祖轉身去拿了一把剪刀,心想:鼓皮打不破,總能紮破吧?

老祖握著剪刀剛剛回到床邊,那黑貓立即一躍而下,眼睛眯了眯,貓須翹了翹,露出得意的眼神。

老祖揮著剪刀朝它刺去,它居然猛地一躍,從他頭頂躍過!

等老祖回身過來,黑貓已經不見了。

因為不知馬三叔爺情況怎樣,老祖無心追趕它。老祖放下剪刀,推了推馬三叔爺,沒有反應;探了探鼻子,已經沒了氣息。

床上的人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馬三叔爺。

此時的馬三叔爺隻剩皮包骨,嘴巴朝天張開,眼窩深陷,且周圍漆黑一片,臉色枯黃,如熏了好幾個月的臘肉。

馬望青和抱著馬將離的夫人走了進來。

馬望青的臉上有幾道血印子,他見了馬三叔爺的屍體,衝過去撲在床頭哭泣。

此時馬將離居然不哭了,他愣愣地看著馬三叔爺,似乎要努力想起一件遺忘的事情。

老祖看了馬將離一會兒,問夫人道:“剛才你們在外麵被貓襲擊了?”

夫人搖頭道:“不是貓,是一隻小黃鼠狼。奇怪的是那隻黃鼠狼會學貓叫。將離可能沒有見過黃鼠狼,又聽到貓叫,就把它當作貓了。”

“是黃鼠狼?不是貓?”老祖大為驚訝。

“是黃鼠狼。我看得清清楚楚,貓沒有這麼瘦這麼長,眼睛也不會是漆黑的。它從屋簷上突然跳出來,抓傷了望青的臉,咬住將離的衣服,好像要把將離拖走。它聽到你的腳步聲就跑了。”

“難道貓和黃鼠狼勾結了?”老祖胡亂猜測道。

“貓和黃鼠狼勾結?是剛才從屋裏跑出去的貓嗎?”夫人驚訝道。

“你別管了,把孩子帶離這裏吧。”老祖不想跟夫人說這些難以理解的事情。馬將離若有所思的眼神也讓他捉摸不透,讓他感到害怕。

“別把他……嚇著了。”老祖哽了一下。

顯然馬將離並不會被嚇到。

夫人急忙抱緊馬將離的腦袋,擋住他的眼睛,走了出去。

貓薄荷已經燒完,屋裏的煙霧漸漸淡了。

老祖聽到窗紙被風吹得嘩嘩響,感覺那裏仿佛有一個人正朝屋裏窺看。剛才發生的一幕似乎全被那人看到了。

老祖走過去推開窗戶,四下裏無人。老祖卻隱隱覺得偷窺者剛剛離去。

這種感覺跟他在隱退同僚後院裏發現那個小洞的時候異常相似。這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

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確定附近沒有異常的聲音,他才回到馬望青身邊,拍了拍馬望青的後背,說道:“我會幫你找到貓的主人的。”

說這話的時候,老祖心裏沒有一點兒底,但說出來之後,他決定竭盡所能找到獨孤延福。獨孤延福目前是最大嫌疑人。

馬望青轉身跪在老祖麵前,哭道:“師爺,您是嶽州城的能人,您破過那麼多案件,一定要為我爺爺討回公道哇!”

老祖點頭道:“一定!一定!”

老祖原打算回來看看馬三叔爺就走的,出了這個狀況,老祖便留在畫眉村,等馬三叔爺的葬禮辦完再走。

留在畫眉村的第一天晚上,老祖提筆寫了一封信,準備第二天叫人先帶給嶽州知府,請求盤查嶽州轄下所有養貓的人家。

信寫完已經是深夜。

老祖一邊坐在蠟燭旁等墨跡變幹,一邊想著馬三叔爺臨死前說的那些話。或許馬三叔爺從未想過要說那些話,但他有了與老祖的父母同樣遭遇之後才意識到危險並沒有因為時光遠去而消失,所以他要向老祖揭開隱瞞了四十多年的秘密。

可是馬三叔爺沒有想到有人要阻止他說出秘密。

馬三叔爺說到一半的話讓老祖有種霧裏看花的似乎看到什麼又看不清的迷茫。

不過老祖覺得如果弄清了一切的話,肯定能同時知道馬將離前來討債的原因,或許就可以順勢解開馬三叔爺說的那個詛咒了。那樣的話,他就不用期待馬將離記起前世。

老祖想了許久,困意漸漸襲來。

才打了一個盹,老祖就聽到了急急的敲門聲。

“師爺!師爺!不好了!不好了!”一個聲音喊道。

老祖睡意全消,急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老祖認得他是巡山人馬辭,平時遊手好閑,愛賭博,又好色,唯一的優點是膽大,三更半夜敢孤身在墳堆裏睡覺,所以當了巡山人。

“怎麼啦?”

“馬餘力被吊死在將軍坡了!”一向膽大包天的馬辭因驚恐而表情變得扭曲,那張臉已經跟死人臉差不多了,“死狀跟馬三叔爺一樣,幹瘦得皮包骨!”

馬餘力是巡山人之一。

老祖叫他喊了左鄰右舍幾個人,然後點了幾個火把,一起奔赴巡山人住的小草房。

在離小草房還有二十多步的地方,他們就看到了像臘肉一樣吊在樹上的馬餘力。

老祖舉起火把靠近一看,馬餘力的身上貼了一張長條狀的紙,紙上寫了一串字:“今天死一個,明天死一個,死得空山無人守。我找將軍頭,你找將軍頭,太陽落山鬼見愁。”

“這是什麼意思?”馬辭問道。

眾人搖頭。

老祖心裏卻已有了答案。馬三叔爺的那番話在老祖腦海裏回響不止。

“看來他要殺死所有的巡山人。”老祖說道。

眾人驚訝。

巡山人的傳統由來已久,也趕走過一些盜墓人,卻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詭異凶險的事。

“這死狀像吊死貓一樣。”有人怯怯地說道。

不說則已,一說越看越像。

老祖心中一寒,想起獨孤延福的白貓、黑貓來。

這一帶的人習慣將死貓吊在樹上,怕貓接了地氣複活。難道因為這個習俗,貓也要將人吊起來以示報複?

幾人將死者從樹上取下。馬餘力的親人來了,撲在他身上哭號不止。

馬氏家族的族長馬濟科也來了。雖然老祖是嶽州師爺,但從家族排名來說,除了馬三叔爺那樣的個別老人之外,姓馬的人都以族長為最大,且馬濟科年紀比老祖大了不少,所以馬濟科並不需要給老祖行禮。

老祖倒是給馬濟科拱了拱手。

馬濟科問道:“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老祖搖搖頭。

馬濟科歎了一口氣,回頭對幾個膽大體壯的年輕人吩咐道:“你們幾個去別的地方看看害人者有沒有遺落下什麼東西,回頭好給官差辦案。不過不要走散,免得再出什麼意外。”

那幾個人舉著火把將周圍搜了個遍,沒有搜到任何東西。

馬濟科略顯煩躁,揮手道:“先把死者抬回去吧。哭!哭!哭!哭有什麼用?能把他的魂魄哭回來嗎?能讓他說出是誰吊死他的嗎?”

這時,一位老人家走到馬濟科身邊,怯怯道:“不用問了,吊死他的必定是來找將軍頭的人……”

一旁的老祖將老人家的話盡收耳底。

老祖走上前,搭話道:“我也這麼認為。”

馬濟科和那老人家立即換了一副表情。馬濟科假裝驚訝地問道:“師爺,您認為什麼?”

老祖湊到馬濟科耳邊說道:“我也認為是來找將軍頭的人吊死他的。”

馬濟科勉強擠出一絲笑,看了看剛剛說話的老人家,又看了看老祖,說道:“師爺開什麼玩笑?誰都知道將軍頭隻是毫無根據的傳說而已,當不得真的!”

老祖道:“族長,馬三叔爺臨終前把該說的都說給我聽了。”

馬濟科與那老人家對視一眼,眼神裏充滿驚訝,但隨即歸於平淡。馬濟科將老祖拉到偏僻無人處,說道:“我們原本說好要隱瞞你一輩子,但馬三叔爺說給你聽也是應該的。畢竟你的父母為此命喪黃泉。”

老祖知道馬三叔爺並沒有將所有的秘密揭開,但這些秘密一定不隻是馬三叔爺一個人知道。一對夫婦的死亡,不是馬三叔爺一個人能將真相隱瞞起來的。

而這一切必定少不了族長的參與。

為了知道將軍坡所有的秘密,老祖決定假裝什麼都知道了,然後等相關人等自己告訴他其中的秘密。

“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兒子馬將離也因此受到詛咒。所以這件事就是我的事。”老祖說道。

“可是……師爺您能幫上什麼忙呢?”

“我想讓馬將離當巡山人。”老祖咬牙說道。

“這……有什麼用?將離太小,走路都不穩,巡不了山。況且這次來者不善,誓言要殺死所有的巡山人,你這不是把孩子往虎口裏送嗎?”馬濟科連連搖頭。

老祖道:“正是因為那人要殺死所有的巡山人,我才決定讓將離當巡山人的。”

“哦?”

“將離的事情看來你也知道吧?”老祖問道。既然馬濟科和馬三叔爺共守將軍坡的秘密,他也就應該像馬三叔爺一樣知道將離的秘密。

果然,他尷尬地點點頭。看來他也為老祖的遭遇心懷愧疚,像馬三叔爺一樣。

“雖說他是來討債的,討完他應得的就會離開我,不講分毫的父子之情,但如果他該討的還沒有討完,再怎麼也不會離開我吧?”老祖認識到這一點已經許久了,但每次說出來還是心中為之一痛。

“當然,討債鬼要討完債才會走。”馬濟科點頭道。

“既然是這樣,那尋找將軍頭的人如何能使得馬將離離開我?”

馬濟科說道:“一個是天意,一個是人為。天意如此,人為很難扭轉吧。”

老祖道:“我就是這個意思。別人當巡山人,恐怕阻止不了吊死馬餘力的那個人。倘若再有一兩個巡山人被吊死,其他人就不敢再巡山了。”

馬濟科眉頭緊皺,說道:“我也有這個擔心。”

“讓我兒子馬將離擔任巡山人,隻要他的錢還沒有用完,那個人就無法對付他。他沒有辦法對付將離,就沒有辦法恐嚇巡山人不來巡山。也就盜不走將軍頭。”

就這樣,馬將離被老祖留在了畫眉村,寄養在族長家裏,沒有跟老祖一起回嶽州。

夫人千萬個舍不得,但也隻能順從老祖的意思。

夫人時常回來看馬將離,並按照老祖的吩咐將剩下的獸件交給族長,告訴族長,馬將離在這裏的一切開銷都從這些獸件裏出。

老祖並不急於知道將軍坡的秘密,他認為終將有一天他會知道。倘若現在急於追問,反而會讓族長懷疑他是不是知道全部秘密,這樣的話,族長或許會重新守口如瓶。

不知道是老祖的方法起了作用,還是吊死馬餘力的人忘卻了他的誓言,自從馬將離天天被巡山人背著巡山之後,巡山人沒有任何人遇到危險。

不過,老祖的調查也如石沉大海。那個獨孤延福就如不曾存在一般,杳無音信。

馬將離雖然算是寄養在族長家,但絕大部分時間在將軍坡的小草房和羊腸小道上。巡山人晚上出去巡山的時候,就會把他背在身後。

用族長的話來說,馬將離才是巡山人,背他的人隻不過是幫他走路罷了。

時光匆匆,轉眼馬將離已經九歲了。

夫人不再願意讓他留在畫眉村,執意要馬將離放棄巡山人的身份,回到嶽州城來讀私塾,為科考之路做準備。

經過九年的時間,老祖漸漸認為馬將離並不會因為討債而離開了。無論什麼樣的事情,耗時太久的話,總容易讓人忘記它的重要性。哪怕是準確的預言,說的次數太多,聽的人也會慢慢疲倦。

因此,老祖答應了夫人的要求。

甚至他覺得將軍坡的秘密也無關緊要了。那時候他已經做了嶽州知縣,有了官銜品級,也有了許許多多忙不完的事情。手頭事情太多的話,往往會讓人忘記思考太長遠的事情,這或許也是老祖不假思索就答應夫人的原因之一。

當多年後老祖終於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重新打量他的兒子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疏忽與僥幸釀成了不可挽救的後果。

但是在此之前,他仍然將頭埋在案牘之中,盼望在仕途上更進一步。

馬將離九歲那年的端午節,他母親來到了畫眉村。往常母親來的時候隻帶一個婢女,這次卻帶了好些人,穿著也比往常要鮮亮整齊許多。

族長馬濟科一看到知縣夫人,臉色為之一暗,低聲對身邊的人說道:“馬將離恐怕要離開將軍坡了。”

而此時馬將離正在將軍坡的鬆樹林裏奔來跑去,跟村裏的同齡小孩一起玩打仗的遊戲。他扮演的是一位將軍,帶著十多個孩子與另外一方“作戰”。

他玩得氣喘籲籲,滿頭是汗,卻樂在其中。

馬辭坐在不遠處,看著這幫淘氣的孩子。隻要他們不真打起來,不摔得嚴重,他就不會過去。

兩群孩子衝來跑去,夾雜著歡呼尖叫,如同喧鬧的麻雀一般。

終於,馬將離帶領的“軍隊”戰勝了對方,將對方的“將軍”踩在腳下。馬將離舉起一根削掉了分枝的樹枝,要將對方將軍的頭“砍”下,然後宣布勝利。

馬辭迎著陽光,眯著眼睛得意地看著威風凜凜的馬將離。是他教馬將離練習武術鍛煉體力的。在小孩的戰爭遊戲中,馬將離極少輸。作為師傅,馬辭自然非常高興。

他覺得馬將離天生就有將軍的氣質。他曾在知縣夫人麵前這樣誇過馬將離。夫人卻說:“當將軍有什麼好?打打殺殺的,腦袋係在褲帶上,贏得再多,輸一次就丟了腦袋。要當就當文官,斯斯文文的,修身齊家就夠了。”

舉著樹枝的馬將離看了馬辭一眼。馬辭微笑。

馬將離獲得師傅的肯定,嘴角一彎,然後將樹枝朝“敵將”的脖子劃去。

“且慢!”

樹枝還沒有落到那孩子的脖子上,馬將離就聽到一聲喊。

馬將離猶豫著朝四周看。

一位身姿綽約的尼姑從樹林裏走了出來,伸出白得像荷花瓣兒一樣的素手,拈住了馬將離手中的樹枝。

不遠處的馬辭站了起來。他從沒見過這個尼姑。

馬將離還沉浸在遊戲中,見尼姑如此,便問道:“你是他們的援兵嗎?”

尼姑搖搖頭,微笑道:“我是你們的援兵。”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馬將離問道。

“殺人並不能讓你勝利。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尼姑說道。

馬將離鬆掉了樹枝,仔細看了看尼姑的臉,說道:“這話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你我也好像在哪裏見過。”

尼姑將樹枝放下,扶起倒地的孩子,看了馬將離一眼,說道:“是嗎?”

“好像又沒有。”馬將離摸摸後腦勺。

尼姑微微一笑,飄然離去。

被扶起的孩子問馬將離:“她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是教你怎麼布置戰術嗎?”

馬將離看著地上的樹枝,說道:“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那你扔掉‘劍’幹什麼?”馬將離的“士兵”問道。

“我覺得她說的好有道理。”

“哈哈哈,你是看她長得好看吧!不明白什麼意思還覺得有道理?”小孩子們哄笑起來。

馬將離一臉認真地說道:“不行,我不能跟你們玩了。我要去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將軍,你去哪裏弄明白?”馬將離的“士兵”問道。

“我也不知道。”馬將離迷茫道。

“你應該讀書。”馬辭走了過來,眼睛還朝著尼姑消失的方向望。

這時尼姑消失的方向走來一個人,那人見了馬辭喊道:“辭哥,將離的母親來了,叫你帶著將離一起回去。”

於是馬辭帶著將離到了族長家裏。

知縣夫人和族長都坐在堂屋裏。族長正拿著一根銅煙槍抽煙,空氣略微嗆人。族長很少抽煙,隻有在特別高興或者特別憂愁的時候才抽。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垮著臉,仿佛一匹馬。

知縣夫人見了將離,麵露喜色,差點站起來,卻考慮到知縣夫人的威嚴,稍稍欠身之後又坐下了,朝將離招招手:“將離,過來,讓我抱抱。”

將離有點猶豫。對他來說,這位偶爾來看看他的尊貴夫人還不如馬辭和族長的家人親切。

馬辭在背後偷偷推了推將離。

將離這才拖著步子走到知縣夫人身邊。

夫人一把抱住將離,摸摸他的頭,捏捏他的胳膊,心疼地說道:“又瘦了些。”

馬辭連忙說道:“長的都是精肉,勁兒可大了!”

夫人轉頭問族長:“將離的錢夠平時開銷嗎?”

族長將煙槍從枯了皮的嘴裏拔出來,點頭道:“夠呢。癸醜,把將離那個藍布包拿來。”

癸醜是族長家裏的仆人,比將離大十二歲,臉略長,眼珠稍突,看起來一副惡人模樣,對將離卻非常親切,常常將將離舉過頭頂轉圈。將離特別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

《馬氏家譜》上有癸醜的畫像,可是從那個年代到現今有幾個甲子了,畫眉村有好幾個人名叫癸醜。雖然畫像上的人臉也長,但是眼睛那塊地方的墨水濕水化開,看不出是不是有點突出。因此沒人知道這個癸醜是否就是那個癸醜。

癸醜將藏藍色布包拿了出來,交給族長。族長又交給知縣夫人。

夫人打開布包,看了看,發現獸件還有兩個!

夫人記得布包交給族長的時候,四個獸件隻花完了一個雞形的,化了一個犬形的,犬形的由於支付醫藥費用了大半,隻剩少量碎銀角。沒想到時隔數年,這裏麵還有兩個完整的獸件。

“不是交代過將離的一切費用從這裏麵出嗎?怎麼還剩這麼多?”夫人驚訝地問族長。

族長不緊不慢地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然後回答道:“鄉裏不比城裏,在這裏吃的喝的都不用花錢。村裏人都喜歡他,有點好菜就叫他過去吃飯。他等於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生個病痛,村裏人弄這個偏方、那個秘方,也不花錢。哪怕要用藥呢,我去山上采就是了。所以這些錢基本沒動。”

夫人感激道:“我這個做母親的還不如村裏人待他好!”

“哪裏的話,誰也沒有您心裏疼他。”族長說道。

知縣夫人勉強笑笑,轉頭問將離:“我帶你回嶽州城,好嗎?你該讀書,明白世間一些道理了。”

“讀書?對,我該讀書了。馬辭叔叔說我讀了書就能明白那位女尼姑說的話。”將離說道。

“尼姑的話?”夫人看了馬辭一眼。

馬辭回答道:“剛才將離和一群孩子玩耍,一個麵生的尼姑恰好路過,對將離說了幾句話。出家人慈悲為懷,說的也是對將離好的話。”

“哦。尼姑一句話就能讓他有讀書的欲望,她必定是個智慧之人。”夫人若有所思。

“去了嶽州城就可以讀書嗎?”將離問道。

夫人點頭道:“是啊。那裏有非常厲害的教書先生,你父親也能指點你。你在這裏快長成野孩子了!我可不希望你一輩子待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你應該出去看看大世界,有大作為。”

族長摁滅了煙槍,敲了敲,說道:“夫人,我讓方秀才教他讀書識字,可他就喜歡將軍坡那片樹林,在屋裏坐不住。”

“我沒有責怪您的意思。行要好伴,住要好鄰。您的用心我都知道,您比我還疼這個孩子,可是他身邊都是好玩的同齡孩子,他怎麼安得下心讀書識字?我這次想把他帶回去,就是讓他沒了玩伴好好讀書。”夫人語氣特別緩和地說道。

“您今天就要帶走他嗎?”族長看著將離,眼神裏滿是不舍。

馬辭和癸醜一慌,也朝將離看去。

夫人道:“我知道您對他比對自己的孫子還好,但他以後還要考慮更好的前途,總不能當一輩子的巡山人吧?再說了,您也太溺愛他了,他想玩就玩,沒有一點兒約束。”

族長不說話。

“我今天不去嶽州城。”將離突然開口說道。

夫人露出驚訝的表情,摸摸將離的頭,問道:“為什麼今天不去啊?你不是說要跟我去嶽州讀書嗎?嶽州的先生學問高,能教你明白很多道理。”

“我要跟我的朋友們告別。”將離說道。

夫人愣住了。

族長露出讚賞的笑容。馬辭和癸醜表情稍稍緩和一些,站姿也沒有那麼拘謹了。

“可是……我們這次來得匆忙,沒有準備過夜呢,我和喜鵲她們都沒帶換洗的衣服。”夫人說完,看了看身邊的婢女。

喜鵲是夫人的貼身婢女。當初買她來的時候,老祖為了給她取名想了三天。第三天老祖起床聽到外麵有喜鵲叫,便給她取了“喜鵲”這個名字,希望她能給家裏帶來喜氣,抵消掉“將離”二字給他帶來的傷感。喜鵲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比將離大七歲,身體正處在蘇醒的時候,剛到府上的時候,如一根瘦竹竿,不到一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夫人一年前給她買的衣服已經有些包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