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鵲藥
法師和將離還沒有進嶽州城,就已經有人快馬加鞭趕到知縣府裏報告了消息。
剛剛病愈的夫人要親自下廚給法師和將離做菜。老祖卻攔住了她,說道:“一切從簡,我已經安排好了,你還是讓下人去做吧。”
夫人生氣道:“我兒子成了帝王師的學生,我高興還不行?你說一定要考上舉人再說,你不知道考舉人有多難?你總要求他,你自己可曾為他做過一件對得起‘父親’這兩個字的事情?”
老祖默不作聲。
一旁的喜鵲急忙往前跨出一步,垂首說道:“夫人,老爺說得有道理。”
夫人怒色責罵喜鵲道:“喜鵲!你還幫老爺說話!”
老祖則感激地看了喜鵲一眼。
喜鵲看似驚慌卻有條不紊地說道:“夫人,您身體剛剛痊愈,聞不得油煙味兒。就算您非要下廚不可,可是又能做什麼菜呢?喜鵲我知道您的廚藝好,但是法師是出家人,是吃齋的啊。”
老祖急忙接著說道:“對對對,法師是吃齋的。你的拿手菜都是肉食,色香味俱全,可是端上桌了,法師一筷子都夾不得,我們當著法師的麵吃這些也不好。你說是不是?”
夫人呼了一口氣,側頭對喜鵲道:“這我倒是沒有想到,你怎麼不早點兒提醒我?”
老祖喜形於色。隻要將離在家裏吃住的時候,能省一點兒就省一點兒。
喜鵲道:“我沒想到您要親自下廚,所以沒有提醒。不過,夫人,您可以留少爺在這裏多住幾天。以後少爺去長沙府讀書了,見麵的時間就少了。”
老祖沒想到喜鵲幫他說了話,卻又建議留將離在家裏住。這一來二去,餐桌上省下的錢不還是會用掉?老祖連忙說道:“好男兒誌在四方!怎麼可以留在家裏!”
夫人憤憤道:“你這話說出去不讓人笑話!自己的兒子有幾天在家裏住過?那些我都不說了!他出遠門回來,我讓他在家裏住幾天,跟我親近親近,這都不可以嗎?”
老祖一拂袖,大聲道:“那好,就讓他在這裏住一天!再跟我討價還價,我今天連門都不讓他跨進來!”說罷,老祖反身回書房去了。
夫人眼眶裏盈滿了淚水,指著老祖的書房說道:“喜鵲,你看看,你看看,老爺的心腸有多狠哪!”
喜鵲安慰道:“夫人,老爺是想磨煉少爺。他的心腸狠是為了少爺,您心腸軟也是為了少爺。少爺就快來了,您快把眼淚擦一擦,別讓少爺看到了心神不安,影響讀書。”
夫人掏出手帕在眼角抹了抹。
喜鵲又道:“今晚您就讓少爺在我房間裏睡吧。”
夫人拿下手帕,狐疑地看了喜鵲一眼。
喜鵲臉上立即緋紅一片,她說道:“夫人別多想。我在老家學了一道燉補身湯的方子,想今晚燉給少爺喝。少爺舟車勞頓,身子肯定虛弱,喝了我這湯,肯定會有好處。但是您也知道,倘若老爺看到又會責罵,所以不如讓少爺住在我房間,這樣比較方便。我給少爺燉好了湯,等少爺喝完,就去張婆婆屋裏睡。”
夫人歎息道:“唉,做父親的還不如你這個做下人的有心。那就這樣吧。我叫馬辭去跟張婆婆說一聲,讓她多準備一床被子。”
喜鵲欣喜施禮道:“多謝夫人。”
院子裏的棗樹一陣輕微抖動,棗樹葉落了一地。
一隻渾身翠綠如玉的蟈蟈抱著一片棗樹葉翻滾落下。落地之後,它雙腿一蹬,展翅飛起,落在喜鵲的後褲腿上。
“傻孩子,謝我幹什麼?我還要謝謝你呢!”夫人溫和地說道。
喜鵲道:“夫人這麼說是要折殺我呀。夫人和老爺待我這麼好,還讓我跟著少爺讀書,簡直是我的再生父母,這些恩情喜鵲一輩子都償還不完,怎能還讓夫人謝我呢?”
夫人摸摸喜鵲的臉,說道:“一家人說什麼恩情?我早在心裏把你當女兒對待了。”
喜鵲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的表情,說道:“夫人,我給少爺準備好了熬湯的陶罐,也買了一點兒藥材,我回房去看看還缺什麼。免得到時候來不及。”
夫人揮手道:“去吧,去吧。”
喜鵲急急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門關上,坐到床上,呆呆地看著桌子上的陶罐。陶罐旁邊還有一個細麻繩捆住的紙包。紙包裏麵是補藥。
喜鵲的眼睛突然一瞪。
陶罐口子上多了兩根綠草一樣的東西,那東西還顫顫巍巍地動。
“好計謀啊!你讓將離在你房間住,還要給他熬湯,那就最適合下毒藥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哈哈哈!”聲音從陶罐裏傳來。
一隻蟈蟈從裏麵爬了出來,頭上的觸須如同兩根綠草。
喜鵲沒好氣地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看看你把那棵棗樹弄成什麼樣子了!別人家的棗樹才開始掉葉子,這棵棗樹的葉子就快掉光了!老爺或者夫人如果發現棗樹不正常,你說怎麼辦?”
蟈蟈從罐口跳起,落地變成一身綠衣手拿折扇的年輕男子。他嘴角一歪,不以為意道:“生而為妖,總有破綻。不過誰會關注這些小細節?再說了,我依靠這棵棗樹提供精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鳥不會因為怕獵人的弓箭而不展翅,魚不會因為怕釣者的魚鉤而不進食,你說是不是?待你下毒成功,將離耗盡獸件,我就能從我主人那裏得到上等修煉之術,就能擺脫這棵棗樹的供養,用更好的方式吸取天地精元了。而你,也可以得到我許諾的。”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靠近喜鵲。
喜鵲慌忙從床邊站起,繞過男子,走到桌子旁,拎起藥包又放下,說道:“對了,我好像漏了幾味藥,我現在去藥鋪抓來。”
男子不高興道:“這補藥隻是裝裝樣子的,關鍵是毒藥起作用。少幾味藥多幾味藥有什麼區別?”
喜鵲道:“要裝就裝像一點兒,萬一夫人看出藥不全,豈不是會起疑心?這次機會難得,更難得的是夫人答應讓少爺住在這裏,如果這次出點意外,下次機會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男子將折扇一甩而開,扇了扇,無奈道:“你快去吧。”
喜鵲從屋裏跑了出來,出了馬府大門,直往藥鋪而去。
走到了常去的藥鋪門口,她站住了,猶豫片刻,然後往一家稍微偏遠的很少有人光顧的藥鋪走去。
這家藥鋪因為生意不好,常換老板。最近來的老板是外地人,認不得幾個嶽州人。
老板見喜鵲進來,喜滋滋地問道:“這位姑娘,你要抓什麼藥?”
喜鵲將一張寫好的紙遞給老板。
老板將紙在手中攤開,看了看,然後狐疑地盯著喜鵲,輕聲問道:“姑娘,你這藥是……”
喜鵲打斷他道:“抓不抓?不抓的話,我就去那邊藥鋪抓了。”
老板急忙點頭道:“抓,抓。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抓藥的顧客,哪裏能輕易放過?
老板很快稱好了幾味藥,用紙包了起來,然後用兩根細麻繩捆住,遞給喜鵲。他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麵前的姑娘。
喜鵲接過藥,付了錢,急急忙忙出了藥鋪……
明白庵前,一隻烏鴉棲息在苦楝樹上哇哇哇地叫個不停,聲音粗劣而嘶啞。
屋裏的女人正在抄寫《心經》,寫著寫著,突然放下了筆,走到圓拱門下,對著那隻聒噪的烏鴉罵道:“你能不能停下來?吵得我好不心煩!”
烏鴉撲棱著翅膀飛到了女人身旁,化作穿了一身灰色衣服的老太太。她的臉上也是一片灰色,看起來有幾分恐怖。
“小姐,是你心不靜,怎麼怪得了我?”老太太的聲音嘶啞低沉,仿佛要鉚足了勁兒才能發聲。
“我怎麼心不靜了?”
老太太嘿嘿笑了一下,笑聲聽起來淒慘無比。
“麓山寺那位書生沒來,小姐當然心不靜。小姐等了五百年才見了他一麵,心有不甘哪。”
“你怎麼知道他就是那個人?”女人強嘴道。
“小姐難道忘記他的容貌了嗎?也是啊,五百年了,普通人已經忘記五六輩子的事情了,還有什麼不能忘記的?可是我還記得他的樣子,那眼睛、那鼻子、那氣度,都還是跟五百年前一模一樣!更何況地仙說過了,五百年後他會來這裏。”
“既然是他,為什麼那晚之後沒有再來這裏?”女人氣咻咻地說道。
“小姐,別忘了你是妖他是人啊!你當然記得。他卻投胎轉世,喝過了孟婆湯。”
“難道他就沒有一點點印象嗎?都說人會在夢裏夢到前世的片段,他從來沒有夢到過我嗎?”
老太太搖頭道:“小姐,當初你就應該知道,妖和人相戀就是這樣的結果。”
女人泄了氣,問道:“阿婆,你說他還會來嗎?”
老太太看著遠方說道:“恐怕是不會了。我昨天聽到麓山寺出來的小和尚說,那個借宿的書生已經回嶽州去了。”
女人一慌,說道:“山長沒有錄取他嗎?”
老太太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阿婆,你為何不幫我問問山長?”
老太太道:“山長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上正氣太重,我遠遠看一眼就肝膽俱顫,魂恐魄怕,哪裏近得了身?再說了,小姐你出家為尼,不就是要忘掉他嗎?今天怎麼又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人反駁道:“還不是因為你!我本在屋裏抄《心經》抄得好好的,你在外麵叫個不停,擾亂我心境!”
“好吧,好吧,我不吵你了。”老太太點頭道。
女人歎了一口氣,轉身回屋。
老太太看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道:“隻可惜那書生的眉毛……恐怕這次回去會有劫難……活不了多久了……小姐這五百年算是白等了。”
這時,一隻拳頭大小的青蛙蹦了出來,停在老太太腳前。青蛙嘴邊露出一線牙黃色,那是銅錢的顏色。
老太太抬腿要走,卻聽到腳下傳來“呱”的一聲青蛙叫。她低頭一看,連忙將腳收了回來,說道:“哎呀,你怎麼不早點兒發聲?差點踩到你了!”
“你是不是又碰到符菱衣那個討厭的丫頭了?”老太太低著頭問青蛙。
青蛙“呱”地叫了一聲。
“她沒有發現小姐藏在這裏吧?”
青蛙“呱呱”叫了兩聲。
老太太道:“沒有發現就好。你繼續擾亂她,有什麼新的情況及時告訴我。”
青蛙“呱”地叫了一聲,蹦進了旁邊的草叢裏。
老太太化作一隻烏鴉,先飛到了苦楝樹上,然後再次展翅,往北方飛了去。
馬車轔轔。
雖然馬車的座位上特意墊了一層棉花被,但是將離還是感覺坐骨被硌得生疼。他雙手抓住扶欄,盡力使自己與座位之間隔開一點兒距離。可是一路坑坑窪窪,車輪碰到一個坑,他便跟著馬車往下落,車輪從坑裏出來時往上一蹦,他的坐骨便又磕在座位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他恨不得下了馬車走路,可是這個時節多雨,路麵濕滑,根本走不快,更別說走幾步腳底下就會粘上厚厚一層的濕泥土。這樣的話,很快就會被馬車甩出很遠的距離。
將離忍受著煎熬,看了一眼法師。
法師則盤腿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跟著馬車搖搖晃晃,仿佛是一尊不倒翁。
將離站了起來,在這樣搖搖晃晃的馬車裏,站著很難保持平衡。將離用力抓住扶欄,與馬車抗衡。
法師的雙眼眯出一條縫,又閉合上,仿佛是兩隻小心翼翼透氣的河蚌。
“不要與它做鬥爭,你隨著它的意思就會好很多。執著是煩惱困苦的根源,不要放不下自己。”法師說道。
將離恍然大悟。他坐了下來,不再與馬車抵抗,隨著馬車搖來晃去,果然沒有剛才那麼難受了。
“師父,你看到過妖怪嗎?”將離搖搖晃晃地問道。
法師閉目一笑,說道:“你眼前的就是妖怪啊。”
將離迷惑道:“眼前的?您說您是妖怪?”
法師點點頭,說道:“是。”
“您是人,還是鼎鼎有名的法師,怎麼會是妖怪?”
法師道:“物老為怪。我都這把年紀了,不能不稱為‘老’,因此我就是怪物啊。”
將離道:“師父,我說的妖怪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一些動物修煉成的妖怪。”
法師道:“你又執著了。我老了稱為怪,動物活得太久了也稱為怪,沒有什麼區別。《抱樸子》一書中說:‘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我本就是人形,自然沒有變化。動物沒有人形,成了怪就會修煉成人形。”
“為什麼妖怪都要修煉成人形?”
法師睜開了眼睛,扒開簾子看了看外麵,然後放下簾子,說道:“突破本身壽命的限製,取決於兩個條件——一個是靈智,一個是獲取精元的方式。其實呢,靈智和獲取精元的方式是相輔相成的,有此則有彼,有彼則有此。而人的靈智和方式相對來說最為精妙。”
“學生聽不明白。”將離說道。
“你想啊,石頭之所以是石頭,草木之所以是草木,動物之所以是動物,人之所以是人,都是由靈智和獲得精元的方式決定的。石頭沒有靈智,難以獲得精元,所以它不能動,也不能生長。草木靈智很淺,能獲得根所在範圍的精氣,它雖然不能動,但能生長。動物相比草木靈智較高,又或能跑或能飛或能遊,獲得精元的範圍擴大,所以它能生長,且比草木更為自由。人吸收精氣的方式就更多了,所以人能生長且有相當高的靈智。換而言之,石頭因為難以獲得精元,所以沒有靈智;也因為沒有靈智,才不會獲得精元。草木獲得固定地方的精元,所以靈智有限;也因為靈智有限,才難以獲得更多精元。動物能移動獲得精元,不限於某處,所以靈智更高;也因為靈智更高,才有更多方式獲得精元。人獲得精元的方式比動物更多,所以靈智比動物又高一等;正因為靈智又高一等,所以獲取精元的方式更勝一籌。”
將離認認真真地聽著法師的話。
“修行之人借助煉丹法、吐納法等秘術來獲得更多的、更純粹的精元,就是因為那些秘術比我們本身所知的獲取精元的方式更妙。而動物要獲得更妙的獲取精元的方式,隻要從人這裏學就可以了;草木要獲得更妙的獲取精元的方式,隻要從動物那裏學就可以了;石頭要獲得更妙的獲取精元的方式,隻要從草木那裏學就可以了。也許它們有跨越的,但最終都會假托人形,模仿人的方式來修煉。”
“原來如此。”將離終於聽懂了。
“可是啊,妖怪有了人形,有了人之神智,就會有人的煩惱,有人的貪,有人的嗔,有人的癡。妖怪一旦陷入其中,就可能千百年修為盡毀,竹籃打水一場空。貪嗔癡中,以癡者為多。癡者中,又以癡於情者為多。所以菩提說,諸煩惱生,必由癡故。”法師說道。
這時,將離聽到窗外有“哇哇哇”的烏鴉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