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初晗拉著洛言飛快下了山,她心情糟糕,漫無目的,甚至眼眶噙淚,濕潤幽靜。慢慢的,越走心越靜,不再如一開始那般難以控製。緩緩的,走入了人群中,開始接近市集。而一到市集,便仿佛入了人間喧囂,他們二人在這片人流中,正如水滴之於大海,濺不起什麼水花波浪。
衛初晗不覺放開了洛言的手,一個人有些出神地走著。熱鬧人間,人人都在為生活瑣事歡喜,她卻早已沒有了這個權利。複仇之路,含糊遙遠,才解決了一個衛初晴,就牽扯出了這麼多往事,再往前走,又有多少自己原本接受不了的在等著自己呢?
和家族興亡相比,和衛家的複仇相比,洛言又算什麼呢,衛初晗又算什麼呢。
她回頭,看到洛言靜默地跟隨自己,一言不語。
她二人走上橋頭,看著人潮來去,兩人卻彼此無話。一動一靜的襯托,顯得他們兩人那麼獨孤無依。
“對不起。”倒是她沒有說話,而洛言卻先開了口,讓衛初晗訝然。
好一會兒,衛初晗搖搖頭,沒有說什麼。
洛言垂著眼看她,有些猜不透她在想什麼,但他能感覺到她此時心境的平和。不覺問,“你,不想跟我說些什麼嗎?”
衛初晗反問他,“我應該說些什麼?”
“例如,我不應該威脅顧公子,不該罔顧你意願,”洛言說的很平靜,眼睫輕微顫動,掃她一眼,“這類的。”
衛初晗笑,搖了搖頭,“一開始是想教訓你,規勸你,威脅你我也想到了。但後來想想,又覺得很沒有意思。總歸有我在你身邊,你出不了太大的錯。時日長久,你會慢慢習慣的。”
洛言有些吃驚地看她一眼,衛初晗直白地說出“有我在你身邊”這話,他相當疑惑。他一直都知道,在衛初晗心裏,並沒有把自己考慮進去。但現在,衛初晗起碼把他放入了考慮範圍,這是很值得開心的。
洛言心情愉快。
衛初晗扶著橋頭,視線掠過洛言,見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心中的點點歡悅,卻瞞不過她。她望著人間一會兒,突出聲問,“洛言,你有想過,報完仇後,你去哪裏,做什麼嗎?”
洛言愣了下,輕聲,“我不知道。”
衛初晗唇角一抹輕笑,早已料到他的答案。
洛言忍了一會兒,仍忍不住地問,“你呢?你想做什麼?”
“看情況啊,也許遠走天涯,也許留在鄴京,也許去邊關看看那些衛家的族人,”衛初晗語調平和,“總之,如果有那麼一天,如果那麼一天,我還活著的話,我要過得輕鬆自在些,融入這紅塵人間。”
洛言“嗯”一聲,低著頭不再說什麼。他明顯在思考衛初晗的話。
衛初晗轉頭瞥他,“我以為你也該這樣呢。我還記得當年,你還跟我爹說過,等你習好武功後,你就要執劍走天涯,闖一闖江湖,走遍人間。”
洛言沒說話,他現在,當然沒有這樣的想法了。以前習武,是為了興趣愛好;而現在習武,是為了保命殺人。他已經滿手鮮血,早已遺忘為了興趣而習武,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了。
衛初晗拉一拉他的衣袖。
洛言看過去,見衛初晗噙著笑,少女清麗的麵孔,帶上了些少時的活潑影子,“阿洛啊……等我日後報了仇,等我拿回了衛家大宅,我就請一幫武士,陪你習武。把舊日愛好重新培養回來,好不好?”
洛言心中莞爾。
他和衛初晗,還是不一樣的。
他是喪失動力希望,留戀著過去,舍不得,怨不得,眼睛看的,卻一直是未來。
而衛初晗,則是口口聲聲的現在未來以後,其實對過去,她不光舍不得,怨不得,她還想盡力彌補,讓大家走回去。
洛言點頭,“好。”雖然他心中覺得自己已經沒什麼希望。
但果然,他這樣點頭,衛初晗眸子裏便掠起輕鬆的笑意。
洛言垂目,伸出手,勾了勾少女的衣袖。少女疑惑望來時,他慢吞吞說,“報完仇後,我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麼。但我想跟著你。”
“好,”衛初晗笑,“一言為定。別忘了你想娶我的誓言啊。”
她順口揶揄了他一句,卻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紅了臉,低頭不語。
沒有提起關於顧千江的事,沒有對洛言陡然暴怒的責問,但顯然,等他們二人回去的時候,問題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當晚,陳曦與娓娓前來向他們辭行,讓衛初晗詫異。
“陳公子,你、你不查顧千江的案子了嗎?”衛初晗還以為,以陳曦的脾性,會跟著顧千江查下去。
陳曦笑著瞥了一旁的娓娓一眼,“甘縣可能有些線索,我去那裏走一程。再加上娓娓想確認她姐姐布置的陣法,如有能力的話,就幫衛姑娘你導正一切。總歸衛初晴已死,她劃出來的壽命,本就是給你續的。”
娓娓笑盈盈點頭,“衛姐姐放心。我的術法又厲害了一些,應該能幫你的。”
陳曦配合地點頭,笑而不語。但他心中,還記得白英跟自己告的密——娓娓的法術,從來就沒低過。在他們麵前,娓娓時不時說自己“術法低微”,完全是騙他們的。
娓娓一直磨著去甘縣,陳曦是真好奇,她的目的是什麼?
顧千江總是朝廷命官,人不會跑,陳曦自有自己的計劃。
陳曦又問衛初晗,“如今青城事了,衛姑娘和洛公子,你們二人,是要進京嗎?”
衛初晗猶豫了一下,想到顧千江對陳曦的防備,不知該說到什麼程度。但與陳公子多日相處,她又自認為陳曦雖然心機深沉,但光風霽月風華無雙,絕不會耍什麼壞的心思。
陳曦看她猶豫,笑著歎口氣,“表姐啊,我們總歸是親戚關係,我又怎麼會害你呢?”
一邊說著,他一邊從袖中掏出一枚令牌,遞給洛言二人,“你們進京的話,我們必然還會相遇。拿著這枚令牌,如果二位有困難的話,可以北鎮撫司,或者去東城沈宅,出示這枚令牌,即使我不在,也有人會相助你們。至少在鄴京,在錦衣衛的地盤下,二位隻好不是要弑君,我大約都能幫襯一二。”
洛言接過令牌,言簡意賅拱手,“多謝。”
衛初晗則深深看一眼陳曦,似笑非笑,“東城沈宅?陳公子,你不是姓陳嗎?”
在鄴京,名門更迭,最近數十年中,相對鼎盛一些的幾個名門中,正有沈家之名。北鎮撫司是錦衣衛的地盤,暫且不提。陳曦單獨提到東城沈宅,和沈宅扯上關係……衛初晗望著他,“陳公子你不要告訴你,你隻是沈家的表親哦。”
陳曦目光飛掠了一下,笑道,“等到了鄴京,如果有機會見麵,我再告訴兩位我的真實身份。”
衛初晗與洛言點頭,也不逼問。
鄴京。
那真是一個布滿秘密的城池啊。
一切陰暗掩埋其中,必須深入。
衛初晗盯著洛言手中的令牌,沉思:希望陳公子說到做到。畢竟她和洛言的身份,在鄴京都很敏感。如果有錦衣衛護著,能查到一些什麼。如果無人在背後,他們在鄴京,恐怕會很危險。
當晚告別後,次日,錦衣衛等人便撤了出去,陳曦和娓娓二人與諸人道別。
單單麵對顧千江時,陳曦笑著拱手,“顧大人,多多保重。”
顧千江回禮。
彼此卻都心知肚明。
如果還有下一次見麵機會,定然是陳曦從甘縣拿到了證據,將他捉拿歸案之際。
顧千江心情複雜地送走陳曦:連他也沒想到,回淮州這一趟,竟是平安無出事的。是衛初晴臨死前,幫他毀掉了所有證據,他才堪堪從錦衣衛手中逃脫。這樣的好運氣,下一次卻未必再讓他碰上了。
接下來幾日,顧千江帶走了顧諾,回去處理家事和政事。
之間,顧千江有試探過洛言。但衛初晗唯恐顧千江故意說出洛言的身世,給洛言增加心理負擔,她一直緊跟著洛言,時刻監視顧千江。顧千江見小師妹這樣警惕,也尋不到什麼機會,隻能就此作罷。
幾日後,衛初晗和洛言二人,也向諸人告別。
書生等人吃驚,“衛姑娘、洛公子,你們……是真的不考慮我之前說的建莊子一事?”
衛初晗道,“洛言要跟我一起,他不適合再出入江湖了。承蒙諸位看得起,但我們隻能抱歉。”
同一天,九娘和丈夫南山,也離開了青城,回去之前的鎮上繼續開張。
顧千江在回青城前,有想過將顧諾托付給其他人。他自認為和兒子感情不深厚,兒子未必願意跟著自己。且自己日後生死不明,也不想連累顧諾。但經過生母之死,顧諾如今隻有顧千江這一個至親,幾日來緊緊跟著顧千江,連睡覺都舍不得離開,隻怕一睜眼,爹爹便拋棄自己離去。
小孩子再不說“你不是我爹爹”這類的傻話,這些天,“爹”是他喊的最多的。生了病,也學會了讓人去請爹。
父子之間的天性,是後天很難消除的。更何況,顧千江雖然不對顧諾的出生抱有期待,但顧諾之後大大小小的病不斷,他也並沒有不理會。如今小孩子主動親近他,顧千江考慮半日,就改了自己原先的計劃,打算親自帶著顧諾。
處理完青城之後的事,顧千江也領走了顧諾。顧府下人,能發配的他幾乎都發配了。不願意離開的,他也給尋了別的出入。自己的那些妾室,也是身契都還給了她們,去留隨意。顧千江這種處理態度,明顯讓人心慌——他一副要變賣顧家的意思。
但是主母屍骨未寒,尚未守孝!顧千江還是淮州的父母官,他難道以後不打算回來了嗎?
衛初晴已死,這闔府上下,顧千江也不需要跟他們解釋。把所有事情了結後,就帶著顧諾走了,回去自己之前朝廷給派的押送犯人任務。
最後牽著小兒子,上馬車前,深深看一眼顧家,顧千江心知:如無意外,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顧家了。他再沒有可能回來了。
“爹,我們去哪裏?”顧諾天真問,“是不是跟你抓完壞人,我們就去京城,不回來了啊?”
顧千江摸摸他的頭,漫聲,“抓壞人?可你爹我,本身就是壞人。”
“你不是的……你別這麼說……”顧諾瞪著黑漆的眼睛看他,心中有些慌,也有些不解,“為什麼你要這麼說……娘也這麼說……為什麼你們都說你們是壞人……爹……我好害怕……”
“小諾,你聽著,沒什麼好怕的,”顧千江將兒子抱上馬車,抱入自己懷中,慢悠悠道,“我和你娘不一樣,你娘想護你一生一世,我不是這樣的。我帶你走,不是要親自看護你,而是教你睜大眼,多看些東西。這世上,誰不是孤身一人。你體弱多病,心思敏感脆弱,前者無奈,後者卻需要你自己改過來。”
“如果我改不過來呢?”顧諾眨著眼睛問。他心裏不舒服,因為爹說話還是這麼冷漠無情,不像娘一樣處處為他想。
顧千江低頭看他一眼,微笑,“改不過來也沒關係。”小孩子正要鬆口氣,就聽他接著說,“你改不過來,這個殘忍的社會,遲早會教你改過來。不過是吃些苦罷了。”
“爹!”顧諾叫一聲。
顧千江半晌無話,任顧諾不滿地看著她。
他要如何說呢?
顧諾這個孩子,是不該出生的。他的出生,就是錯誤。而到了今天,這個錯誤,終於到了該更正的時候了。
衛初晴會死,他也會死。隻留下顧諾一個人。隻留下這個孩子,茫茫人間,誰能教他長大?
到哪裏再去尋一個老師,像當年栽培他一眼,栽培他這個脆弱的兒子?
顧千江帶顧諾這一程,一是為了帶給他父子親情,讓顧諾年幼的人生不至於被一次擊垮,再也立不起來;二是為了教顧諾一些人生的道理,將自己這些年的經驗,都教給他,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先記住再說。
他多怕時間來不及,他尚未教會顧諾所有他該學的東西,自己的生命就走到了終點。
一時間,各方人馬,都紛紛離開了青城。青城一下子空了許多,少了許多糾紛。
人生如是,散聚有時,終是天道一方,各走各路。也許再也不會碰麵,也許還有重逢的機會。隻待日後看著。
卻說與眾人分離後,衛初晗與洛言一路向北行。幾日後,洛言便發現,這條路,並不是直通鄴京的,乃是繞了許多彎。他疑惑問之,衛初晗答,“是要去鄴京,但中間,我們還要去一個地方。”
洛言跟衛初晗繞路,最後,到了寧州一個小縣城,衛初晗並沒有在縣城下榻,而是選擇上山,一路問起,“伯伯,大約十年前,山上住著一家獵戶,他們現在還住在那裏嗎?”
“啊,你說的是張老頭一家吧!”被問路的老人砸吧砸吧煙鬥,在屋外青石磚上磕了磕,漫不經心地點頭,“張老頭一家,現在還住在山上呢。但他兒子不當獵戶了,去咱們小鎮上做生意去了,一家子日子過得好了很多。但張老頭性子倔,聽說兒子請了幾次讓他下山,他都不肯,說不能忘了祖宗。姑娘你們兩個,是要上山看張老頭?你們和他什麼關係啊?”
衛初晗一笑,“十年前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
老人沒有防備地點點頭,伸出枯槁的手,指給他們一條明路。
洛言卻是立即扭頭,看了衛初晗一眼。他對衛初晗向來敏感,從衛初晗的話,那“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中有森森寒意。
再次上了路,洛言問衛初晗,“十年前,那獵戶一家,也害過衛家嗎?”
衛初晗道,“當年快到甘縣時,爹便帶著我借宿在這家。剛住過去的時候,我爹見他家家徒四壁,心中不忍,給了那老頭一些銀錢。那家人對我們更加熱情親善,讓爹鬆了口氣。那時後有追兵,爹又帶著我和衛初晴兩個女兒,精神高度緊張下,未免有些鬆懈。竟沒有發現,那些表麵熱情的人,皮下藏著怎樣的豺狼心腸。”
“他們家,引來了官兵?”洛言問。
衛初晗遇難的事,他知道的並不清楚。甚至當年,他根本不知道這事,衛初晴一直在騙他。衛初晗“複活”後,也沒有多提當年之事,但她畢竟與洛言常日相處,偶爾,話裏便有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一些訊息。
衛初晗點了點頭,“也許是害怕我們是歹人,也許是看我爹給的錢財豐厚,讓他們起了貪念。總之,那家老伯留下兒子老婆看著我們,自己說上山打獵,實際卻是下了山,偷偷引了官兵回來。我爹為掩護我和衛初晴平安離開,以性命為代價,永遠留在了這裏。他死了,我連他的骨灰也沒有拿到,沒有看上一眼。”
洛言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樣冷,冷到了人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