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婆婆喝過幾杯酒之後,麵色浮起幾分淺紅,看上去端莊、慈祥,她麵相勻巧,五官比例恰到好處。雖然滿是皺紋,布滿老年斑,可以想像出她年輕時的美貌動人。
陳婆婆看韓寶來像孩子般專注於她,傾聽她說話,不由淡然一笑:“你阿爹啊,上過戰場,是遊擊隊的小隊長,最年輕的小隊長。組織設伏,打鬼子的伏擊戰,腦子好使,聽他說,是百戰百勝。我不知道,後來她講給我聽的,我跟你阿爹結婚那年是六二年了,你阿爹是大隊支書,帶領鄉親們修水庫。我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秧歌跳得好,身段好,腰肢紮上紅綢帶,手拿大紅花,跳起來顯得好看,跟著在工地搞宣傳。他是工地上的大紅人,我們就在工地上認識的。有一天吃過晚飯,我剛梳洗出來,有一個公社的大幹部找我談心,問我對陳支書印象怎麼樣?我低下頭說挺好的。我就害羞地說了三個字,算我同意了。我便跟你阿爹在雙璧水庫工地上扯了結婚證,擺了酒,成了家。你看,現在是不是三十河東,四十年河西?我們的洞房,當年就設在這裏。後來,蓋了那閣樓,我們才搬過去住的。有了我兒子浩雲。
“浩雲也是一個頂聰明的孩子。學習成績非常優秀。門門考試都是五分,那時候是五分製,五分就是滿分。他給人害了嘛。他全村人一直寵著的,有傲氣,很自負,不服輸。以前啊,我們村委大院前麵有一棵大楓樹,起碼有幾十抱大,樹幹那真有城裏幾層樓那麼高,那樹冠啊,將一個會堂都能覆蓋。開什麼群眾大會,那是就說楓樹坪開大會,樹上掛一個高音喇叭,幾千號人都聽得到。你阿爹常常在台子上做報告,傳達上級指示精神,念文件,宣讀什麼最高指示。
“有個老不死的,他表麵上對他很好,其實骨子裏呢恨不得害死他。有一天,浩雲跟村裏孩子一起玩,那時治安好,孩子們隨便玩,沒人管束。那個老不死的拄著拐杖逗他,浩雲,我這裏有麥芽糖吃。孩子們圍過來叫他公公,要糖吃。他故意說,孩子們,我要把這糖獎勵給小英雄。你看到沒有?樹上麵有斑鳩。誰要把樹上的斑鳩窩掏下來,這些糖都獎勵他。當時,一群玩的孩子都不敢爬!偏偏浩雲這孩子說我來。他是先爬上旁邊一棵樹,爬到樹梢,,隨著風的擺動,他突然推開樹枝,去抱住大楓樹伸出的枝椏,然後抱著枝椏一點點遊,像青蛙那樣,雙手摟緊,腳撐著樹枝向前移動,這樣上了樹幹。摟住了樹幹還好,密密層層地長滿了枝丫,像是空中樓閣。浩雲就一層一層吊上去,這倒不難。可以掏到斑鳩窩就難,越來上麵風吹著枝條是搖晃的。虧他怎麼爬到樹巔之上,從枝椏中掏到斑鳩放進背簍裏。然後往下溜。他順利溜下來了,但他腳被什麼踅了一下。老東西哄他說,是樹皮蹭破的。回到家裏,發作了,原來是給蛇咬的。上麵有樹蛇啊。毒性不大,要是劇毒的話,命都不保,後來趕緊送醫院,小命保住了,但落下終身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真恨那老賊一輩子!氣得我當時就暈過去了,那時候,人心好,大夥一起勸我,守著我,好說歹說,強掙紮起來看著浩雲脫險……”
陳婆婆昏濁的雙眼,噙滿閃閃的淚珠兒,怪不得老遊擊隊員常去看望她,原來她是老支書的夫人!怪不得陳浩民辛辛苦苦打工的錢,要拿一千塊給她,原來這裏麵是有原因的!並不單純衝著韓寶來是她的繼子。
陳婆婆挹幹淚,繼續說:“你阿爹過世得早。那個晚上,雷電交加,火撚子一直在窗欞甩過不停,大雨傾瀉在瓦楞上,嘩啦啦響。你阿爹習慣性地要到水庫查看!我是不能阻攔的,因為山洪暴發不得了的。他要檢查水庫有沒有開閘瀉洪啊。他赤著一雙腳,他要是穿個鞋,可能不會有事。本來,他是穿著蓑衣,戴著雨笠,可是山風大,將他的鬥笠給刮跑了,就在池塘邊,一個焦雷。我的肉麻了一下。我掀開窗欞,什麼在我眼前閃了一下,像是你阿爹的身子,那是他的陽魂來跟我辭程來了。暴雨中升起一團火焰啊,肉焦味刺鼻。你阿爹給一個焦雷燒得體無完全膚,完全像一團枯炭。可惜一代英雄就這麼給老天爺容不下,就這麼糊裏糊塗走了……”
雖然過了這麼多年,看得出來陳婆婆回憶起來,還是萬箭穿心,悲泣欲絕,大夥都屏住呼吸。陳汝慧來拉陳婆婆:“阿媽,別說了。韓寶來,你要聽故事,我講給你聽,你何必惹老人家悲悲涕涕?”
“是我自己要講的。沒有誰要求我講?你別賴他。老人不說古,後人忘記苦。沒事了,是他脫離了苦海,拋下我娘倆,他倒是歸天了,真正享福了。後來,連我的兒也帶走了。我說,就是他帶走的,他想兒了。”
韓寶來聽陳婆婆數落著,心裏肅然起敬,原來並不像他想像的陳家如此不堪,原來是真正的紅色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