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山更青、水更澈、花更好,隻是,人卻是窮的。把這大多的磚瓦的屋換成泥造的,那便是當年的青鄉。不過周家倒是有兩幢青磚大屋,我的伯伯,也就是玉音的爹是鄉長和書記。

我記得,那一年,我十三歲,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寄居在奶奶家裏。學校裏基本不開課,我跟著一個從前的校長慢慢地讀書,伯伯雖然不讚同,但也默許我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發現不遠處伯伯的家有嘈雜的人聲和砸東西的聲音,伯娘對伯伯是百依百順的,伯伯對堂哥堂妹也是百依百順的,鄉裏的人向來是怕伯伯的,那麼發生了什麼事呢?我想跑過去看,奶奶拉住我不許我去。後來玉音過來跟我說,她又有嫂子了,是個城裏人,長得很好看。但她的表情很不滿,她憤憤地說:“她砸了我們家所有的東西,還包括我的陶娃娃!”

我很好奇,她不是已經有嫂子了嗎?天黑的時候趁奶奶不留意,還是偷偷跑去看。

我趴在窗縫裏看,窗很高,我疊了好多石頭墊著腳,我看到一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孩子,一雙黑亮狂怒的眼睛,長頭發散亂地披著,嘴唇很紅,有好多血從嘴唇上流到下巴,她的牙齒還在死命地咬著唇。山裏的孩子都長得白,可是我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雪白臉色。她坐在地上,很粗的繩子把她綁在床腳。

她就那樣一聲不出地坐在那兒,瞪著眼,似乎眼角都要裂了,整個屋子裏東西全砸了,又亂又髒,沒有人進來。就她一個人。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身上有一種東西,我那時候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忽然,我覺得心裏很難過。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知道當時鄉裏所有人都怕伯伯和堂哥。可是那幾天大家都偷偷地在議論,說那女孩子了不起,說,她的哥哥差點把我堂哥打死,被抓起來了,她為了救她哥哥,願意以身相代。

她被綁了好幾天,也餓了好幾天,不知道為什麼,我每天都會去看她一次,她總是坐在那裏不動,慢慢的,眼睛裏一點表情也沒有了,臉上也沒有表情了。我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拿了個饅頭趁人不注意跑進去,遞給她。

她瞪著我,距離這樣近,我看到她的眼角真的都裂了,想到校長講過的成語“目眥盡裂”,就覺得心裏沉沉的,很難過很難過,我伸出手去摸她的眼角,她偏偏頭不讓我摸,但仍然毫無表情。我隻好伸長手,把饅頭遞到她的嘴邊。

她閉著嘴,我想把饅頭放在地上,可是她兩隻手都綁著,是拿不起來吃的,就隻好一直伸著手,一隻手酸了,就換另一隻手。

過了很久很久,她看了我一眼,終於,很輕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也隻是搖頭,伸著手。

直到伯娘歎著氣把我叫出去,她一直都閉著嘴。

那天晚上,奶奶沒有允許我踏出家門,我也就沒有去窗縫裏偷看她。伯娘來看奶奶,說,堂哥和她圓房了。接下去,就要辦喜事了。

我問奶奶,原來那個嫂子呢?為什麼不見了。奶奶沒好氣地說小孩子別管閑事。

然後我聽到堂哥跟別人講,她不聽話,沒有關係,再把她哥哥抓回來唄,聽說她還有個弟弟是不是。所以過了一些日子,她從屋子裏走了出來,開始做家務、洗衣服。但是,她從來不說話。我聽說,她剛來那天砸了所有的東西,也一直都沒出聲。可是大家說,她不是啞巴,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呢。

我是第一個聽到她說話的。我常常和奶奶一起到河裏洗衣服,一看到她提著大籃衣服出門時,就拉了奶奶一起去。我陪在她身邊,每次都陪到她洗完,因為她不讓我幫她洗。奶奶一般早就洗完,就讓我留著,自己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