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戰餘(十七)(1 / 2)

第十二章 戰餘(十七)

“這位韋夫人是蔣委員長的侄女,民國長公主,我們也是從報紙上刊登他們結婚的消息才知道。當時我還在讀女中,說實話,我們都有點打抱不平,怎麼一朵鮮花就『插』在了牛糞上,民國公主竟然讓一個廣西蠻子給娶了!”香港太平山腳的小院子裏,一個女人幽幽的說。

還是那座院子,還是那個內收的大門,門外的菜地因為少了人的伺弄,長得不是很茂盛,雖然也不至於草高於苗,可也說不上枝繁葉茂。門廊下除了那張小桌子,又多了一張帆布躺椅,躺椅上躺著一個越發瘦弱的男人。男人雖然精神尚在,隻是容顏有點憔悴,臉上的肉更少了,眼睛明顯是瞎了,緊緊的眯著,嘴唇很幹,卻有點虛紅,把臉『色』襯得更是熏黃。一件單薄的家居服穿在身上,下麵是當地人叫抹煙囪的大短褲,從褲腳裏『露』出兩條麻杆般的腿。赤著腳,腳也很瘦,看得到一條條的青筋。在躺椅下有一雙布底鞋,後跟已經踩得發白。男人笑著說:“那你不也嫁給了我這個廣西蠻子。”

“那很正常啊,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人家可是公主。”周氏夫人揚臉而笑,在莫敵日見消瘦時,她卻日見風姿了,臉『色』紅潤,身軀豐滿,見舊的旗袍,緊緊的裹在身上,更顯得玉潤珠圓。三十多歲的女人,正是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光。天已盛夏,周氏夫人坐在莫敵身邊,右手拿著巨大的派克鋼筆,左手搖著大蒲扇,風吹到她自己身上,也扇到莫敵身上,場景很是溫馨。

“在我眼裏,你才是公主。”莫敵擋住搖動的蒲扇,把搖扇子的手緊緊抓住。

“所以啊,你才瞎了!”周夫人打趣道。這些時間,她一直在幫莫敵完成他的回憶錄,知道她這個夫君,胸懷之大,與其人其貌大不相稱,他沒有任何自悲之處,可以承受任何自嘲和他嘲,大多時候,還會在一些嘲弄中找到一些開脫和感受。

“這都是報應!”莫敵說:“我記得在第一次見到毒氣彈時,就見到張光瑋失明,後來我中過幾次毒氣彈,都沒有失明,還以為自己的眼睛特別好,這輩子是不會瞎的了,沒有想到最後還是瞎在一包石灰粉下,不是報應是什麼。”

“我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韋永成來了,公主沒有來,韋永成說,讓我結婚後就去立煌,去他夫人開辦的中正學校當教師,後來還是你不同意,我才沒有去成。”周氏夫人問:“福哥,你怎麼就不想讓我去呢?”

“舍不得!”莫敵很輕鬆的說:“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你這個老婆,不忍分開。這樣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有點肉麻?”

周氏夫人笑著說:“有點,不過我也真沒有想到,我們才結婚沒多久,你就調回桂林陸軍學校進修了,我如果去了立煌當老師,隻怕一時半會不能離開,就隻能跟你分居兩地了。”

“所以我舍不得。”莫敵一直握著夫人的手,沒有放開。

“我們去桂林的時候,靳同軒參謀長的夫人章小蕙還笑我,說你有遠見,知道自己要離開皖西了,才不同意我去立煌。”周氏夫人問:“是不是韋永成讓我去立煌時,你就知道你要回桂林學習。”

莫敵搖搖頭,說:“我們是二月份結的婚,去桂林是六月的事,我哪裏有那麼長的遠見,真是小諸葛了不曾。好了,不說我們的事了,還是繼續寫吧,我們才寫到民國三十年(一九四一年)的元旦,距離我們結婚還有一年零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有些事真的刻骨銘心。”

周世銘點點頭,她從莫敵的緊握中抽出手,進屋拿著一杯溫茶,遞給莫敵。莫敵接過來,從躺椅上坐直上半身,盤腿而坐,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的泯。莫敵喝水不能太快,稍有不慎,就會引起衝天的咳嗽聲。他的肺病已經十分嚴重,不久前,當年的張軍醫、現在南京某部軍醫院院長,來香港參加一個醫學界的研討會,在特批後專程登門看望莫敵,還給莫敵帶來了一些養肺的中成『藥』『藥』茶,告訴他,國內一些在抗戰時候中過日軍毒氣彈的將士,在這幾年,都或重或輕的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大多數出在肺部,國家衛生部為此專門組織專家進行攻關,研究了一些滋養『性』的『藥』茶,讓他們有針對『性』的療養。像莫敵這樣,肺部被感染再度傷害的,相對情況尤為嚴重。張軍醫讓莫敵堅持飲用,隻要堅持不抽煙不喝酒,少生氣多養生,還是會有些時日的。莫敵在與張醫生的交談中知道,國內因為*,又加上蘇聯『逼』債,日子過得不寬裕,當年受到傷害現在病發能夠得到治療的也隻是少數一些人。相對而言,自己在香港,教師工會給了自己一些補貼,廣西旅港老鄉又有一些捐贈,日子雖然緊一些,倒也不至於活不下去。倒是國內一些曾經中過毒氣彈的老兵因為營養不良或者治療不及時造成頑疾複發,躺在病床上甚至含恨而去的比比皆是。戰爭後遺症影響到的,絕不止是他莫敵一個,真可謂此道不孤。莫敵笑著對張醫生說,自己算了算,在抗戰八年,自己這個團苦戰八年,自己人死了不少,可死在自己這個團手裏的日本人更多,足足十倍有餘。可以說,自己即使在十五年前死去也活得夠本了,能夠活到今天,那十幾年都是額外賺來的。張醫生告訴他,既然能夠賺,不妨多賺幾天,能夠多賺幾年就多賺幾年。前幾十年,死人太多,閻王爺那裏還不一定就忙得過來,也許一不小心搞漏了,莫敵還成了長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