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馬蹄聲自少年身後傳來,雖雜亂無章,卻是步步緊逼,數枚冷箭穿過夜風釘入楓樹,少年座下的駿馬忽然揚起前蹄狠狠嘶叫一聲,想必是中箭了。我看得汗毛直豎,直覺這被追殺的少年多半要就此玩完,林間卻突然響起一陣鈴鐺聲。
疾馳的駿馬,呼嘯的冷箭,不緊不慢的鈴鐺聲,這情景已經不能用詭異來形容。更詭異的是,隨著那鈴鐺聲漸行漸近,林子裏死氣沉沉的楓木竟在一瞬間煥發生機,像水墨畫一般,從最腐朽的葉根開始慢慢浸染,刹那便讓整座楓林都活了過來。
白茫茫的霧瘴自地底悠悠升起,半空傳來極輕的一聲笑,紅影自霧障中一掠而過,快得人看不清,隻是鈴鐺的一次回響,霧瘴彼端已是馬嘶人號,片刻後悄然無聲。白霧漸漸散開,盛裝的紅衣女子持劍立在一株老楓的虯枝上,周圍赤蝶紛飛。
玄衣少年靜靜坐在馬上,微仰頭看著眼前的救命恩人,滿弧的月下,漆黑的眸子裏映出那個絕色的紅影,秀致的眉,杏子般的眼,額間繪一隻展翅的紅蝶,未綰的發飄散在夜風中,紅裙下露出一雙雪白的赤足,纖細的腳踝處係了晃眼的銀鈴。
女子手中的劍還在滴血,卻渾不在意地偏了偏頭,掃過樹下累累屍骨,目光停留在靜靜看著她的少年漂亮的眉眼上:“你是誰?為什麼要到這裏來?”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說出的話卻冰冷無情,“你難道不知道,擅自闖入方山紅葉林的人,都要死嗎?”
少年催馬上前兩步,目光掃過她赤裸腳踝,神色仍是冷峻,卻說出不相關的話:“雖是夏夜,山中猶寒,姑娘赤足而行,當心著涼。”
女子身周紅蝶瞬間消失,那滴血的長劍也不知隱於何處,鈴鐺在空中輕響,赤足就落在馬頭上,但少年胯下的駿馬卻一絲反應也無。
她微微躬下身,右手抬起少年下頷:“你一點也不害怕?”
他微仰著頭,沒什麼情緒地看向她:“我為何要害怕?”
她愣怔片刻,突然輕聲一笑:“真是個有意思的孩子,你這麼說,我一點也不想殺你了。”
聽到自己的人身安全得到保障他也沒有多開心似的,目光再次掃過她的赤足:“你沒有穿鞋。”
她偏了偏頭:“那又如何?”
月光照在少年冷峻的臉龐上,回雪流風般的嗓音低低響起,他看著她:“這個模樣,你要如何回去?”頓了頓,“我送你回家。”
少年駕馬朝著女子指點之處掉轉方向,身後楓林在一瞬間歸於沉寂,又是那副枯死神態,黑色的駿馬揚蹄而去,一個青衣少年自方才女子所立的楓樹後轉身出來,手中捧了雙白緞紅邊的繡鞋,低低歎了口氣,眉眼間卻正是年輕二十歲的君師父。
瞬間恍然,原來那紅衣的女子是慕容安,而那黑衣少年,想必便是年少時的陳王蘇珩了。認真算一算,二十四年前蘇珩十六歲,是了,那時候他還不是陳王,是陳國的公子珩。
我聽說古往今來,凡是絕色女子,情路必定坎坷,可史書中所記載的慕容安,似乎並沒有碰到此等煩惱,反而是遇到她的男人們,個個情路都變得很坎坷。
其中最看不開的當屬當時夏國的四公子莊薊。記不清是哪本野史記載,說莊薊欲聘慕容安為妻,聘而不得,含恨身死,其母欲求慕容安一縷耳發陪葬,她卻連這為他身死的男人到底是誰都不曉得。
史書的記載到此為止,本以為鄉間野聞不可盡信,此時透過君師父的華胥調,卻看到這樁事竟是真的。
在公子薊死後三個月,慕容安出現在昊城最大的青樓中,每日都會邀見兩位客人,客人上樓飲酒無須千金萬金,但必須為她講述一段關乎風月的故事……自然凝聚的魅,天生便不懂得人類的世情風俗,這說明公子薊的一條命還是對慕容安有所觸動,至少讓她願意開始了解情愛到底是什麼。
不過慕容安和蘇珩,隻能說緣分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誰能想到冷淡如蘇珩也會上青樓,不光如此,還點了慕容安的牌子,縱使老鴇說得清清楚楚,這個姑娘有點特殊,不賣身也不賣藝,來這裏掛牌純粹是為了體驗民生疾苦……
慕容安記性不好。依我看由婢子引著掀簾而入的蘇珩同他們初見時沒什麼不同,除了沒騎著一匹黑馬,甚至連衣服的款式都和那夜一模一樣,但她愣是沒將他認出來,還兀自屈膝臥在貴妃榻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連多看客人一兩眼都懶得:“今夜是你來為我講故事?你帶來個什麼樣的故事?”
蘇珩就坐在她對麵:“你想要我講個什麼樣的故事?”她目光仍放在別處:“我知道一個男子,他愛上一個姑娘,害了相思病,後來死掉了。你的故事有比這個離奇嗎?”他放下手中瓷杯:“那有什麼離奇,不過是一個懦弱之輩,因無法滿足的貪欲死於非命罷了。”她愣了愣,終於將目光移過來:“你不是來給我講故事的吧。”他卻轉眼望向窗外,極俊的一個側麵,淡淡道:“你說得對,我從來不會講什麼故事。兩個月前,我不小心闖入一片楓林,被一個紅衣姑娘所救,後來我們分開了,我沒能再找到她。我來是想,或許你知道我要找的姑娘她在哪裏。”
她眼中出現一絲茫然神色,定定看他好一會兒,嘴角突然浮出笑容:“竟是你。”他不答話。她微微偏了頭,有些疑惑似的,也不知是如何動作,定睛時已見她赤足立在他麵前,就像他們初見時。她居高臨下看著他,開口前卻狀似認真地想了想:“你找我……你找她是要做什麼?”他麵色平靜地抬起頭:“你說呢?”看她好像真的很困惑,緩緩道:“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找到一個女人,除了想要得到她,還有可能是什麼?”她像是被嚇了一跳:“得到她?你要如何得到她?”幢幢燭火落在他眼中:“所以我來請教你,要如何才能得到她。”她著實怔了一會兒,良久,終於反應過來他是在說什麼,眼中漸漸滲出笑意:“真是有趣。”燭燈之下,眉間的赤蝶妖冶冷酷,她的目光停在他修長的手指上:“你若打敗她,自然能夠得到她。若不能打敗她,又憑什麼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