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是湯玥稚嫩的童聲。
湯玥把手指比在嘴邊, 叫湯貞不要繼續唱了。“外麵有人。”九歲的湯玥悄聲道。
湯貞在朦朦朧朧中睜開眼, 他想去看,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光線籠罩著這片混沌世界, 照進湯貞睜開了的瞳仁裏。他的世界隻剩一些透明的單薄的光暈,還有細小的灰塵,在光線中漫無目的地漂浮。
冥冥中,仿佛有溫柔的吻隔著這片虛空,印到了湯貞的頭發, 臉上,嘴唇上……軟化著他的痛苦和不適。
梁丘雲從屋外進來, 他手提了一個袋子,裏麵裝滿了生活用品。
湯貞不知是什麼時候醒了,就坐在宿舍臥室那張大床邊上。深藍『色』的蛇皮袋癟了下去, 躺在湯貞的腳邊。湯貞那條背細瘦, 坐不直,微微躬著, 背對著梁丘雲。
他麵朝臥室那扇窗, 窗戶還沒有掛上窗簾,大片的陽光籠罩進來。
梁丘雲看著湯貞睜著眼,比常人淺『色』一些的眼珠望著那積滿灰塵的窗玻璃, 正在發呆出神。
梁丘雲輕聲問:“你看什麼呢。”
湯貞沉默了一會兒,瞧湯貞的神情,仿佛他的魂兒都不在這裏了。
又過了幾分鍾,湯貞忽然說:“我想和他們玩蹺蹺板。”
窗外隔一條街有一座居民區。梁丘雲記得湯貞剛轉學過來的時候, 經常在訓練完回宿舍的路上,和天天他們一齊鑽到居民區裏去玩蹺蹺板,待在人家的健身設施上。梁丘雲每回夜裏打完工回來,還能看到湯貞坐在單杠上,和天天一人一個隨身聽的耳機,在聽歌。
“你想幹什麼?”梁丘雲問。
湯貞感覺有人拉扯著他的手把他弄回床上去了。他的手腕很痛,頭也很痛,全身的骨頭疼痛欲裂。『迷』『迷』糊糊之間,他覺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麼東西纏住了,他想動一動手腕,可就是隻能在頭頂懸著。
梁丘雲彎腰提起手裏的袋子,推開衛生間的門,把裏麵的牙刷『毛』巾拿出來,極有耐心地一一擺放在擦幹淨了的架子上。這間宿舍自梁丘雲搬出去以後,再沒有人進來。梁丘雲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看到那嘩嘩流出的滿是鏽跡的發黃的自來水。
就像淤毒,流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流盡了。
梁丘雲打濕了抹布,擦客廳裏的舊沙發,舊茶幾,處處都是厚厚的一層積灰,他把電視機和空調機擦過了,又踩著高高的椅子,仔仔細細擦湯貞頭頂天花板上那頂老式吊扇扇葉上的灰塵。
手機一直在客廳裏響,丁望中想找梁丘雲,要他同他一起去見《狼煙》第二部的“潛在意向投資人”。梁丘雲從昨夜到現在被一個告密者折騰得手忙腳『亂』,現在站在臥室裏,看著這空『蕩』『蕩』的舊宿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包括曾經無數個日夜陪伴他的那張大床,包括昏昏沉沉正躺在上麵的湯貞。
梁丘雲從傳達室工具間找來這條原本給公司大巴車輪胎上鎖用的鐵鏈,這會兒掛在了床頭欄杆上,把湯貞的手全都捆緊了。
他要確保湯貞不會跑出去,不會被人發現。
畢竟外麵不像他家一樣保險。
應該沒有什麼遺漏了?
梁丘雲仍不太放心,他沒有別的選擇。所有人都知道這裏目前沒有人住,孩子們都搬遷走了,連外麵的記者都不屑對這個地方多看一眼。
在手機鈴聲的催促下,梁丘雲又望了一眼臥室的那麵窗戶:透過灰塵,霧蒙蒙的光籠罩著這間閉塞的屋子,照在湯貞失去意識的麵頰上。
梁丘雲站在窗邊朝下看。宿舍樓下,一條老街從亞星總部大樓門外延伸過來,亞星門前已經數日來圍滿了記者和粉絲,連帶著整片街區都如同一鍋黏粥,擁堵不堪。
一輛阿斯頓馬丁橫亙在車流與人流之中,正被堵得無路可走。
周子軻右手扶在方向盤上,他的左手因為缺少休息而發顫,夾著隻煙,手肘搭在車窗外麵,他朝窗外四處看。
亞星沒有湯貞的人影,地下練習室的課也停了,周子軻的車一路開過來,看到路邊一群群的歌『迷』影『迷』,他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在焦急恐懼地哭泣,湯貞仍不見蹤影,恨他的人也好,愛他的人也好,沒有人能找到他。周子軻在駕駛座上抬起頭,看見街邊那棟被封起來了的宿舍樓,所有窗戶都被窗簾遮擋住了,隻除了三樓的一扇,大概是沒有窗簾,隻能用報紙糊起來。
湯貞躺在床上,他努力想要清醒,過了很久很久,湯貞才在眼前的重影中看到了那些報紙,被貼得整麵窗戶都是。
陽台的掛衣繩上夾著兩隻白襪子,因為時間太久了,白上布滿雜質。
梁丘雲傍晚時分從外麵回來。這棟樓一建起來梁丘雲就住在這兒,他是亞星娛樂第一屆練習生,早在湯貞搬進來以前,梁丘雲就知道怎麼半夜三更翻牆偷偷溜出去打工,這裏的一切通路,沒有人比梁丘雲更清楚。
湯貞睜著眼睛,隱約看到梁丘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梁丘雲坐在了他的床邊。
梁丘雲說:“我今天見到了狼煙第二部的投資人。”
接著便是匕首出鞘的聲音,刀刃劃過了刀鞘。湯貞就算再怎麼看不清東西,也能感覺有光從眼前閃過,反照在他的眼上。
湯貞的手腕在頭頂墜得很痛。湯貞扭過頭,眼睛被光晃得睜不開。
梁丘雲笑了一聲。
“他送給我這柄匕首,說是蒙古人的鋼刀,”梁丘雲告訴湯貞,“阿貞,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欺負我們了。”
湯貞怕那個東西,恐懼似乎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他卻還要掩飾著。湯貞閉上眼睛,也不聽梁丘雲的話。
“你知不知道我們回到哪裏來了,”梁丘雲把湯貞的手從床頭解下來,湯貞的皮膚不似梁丘雲這般經過了《狼煙》片場地獄般的考驗,湯貞很容易受傷,梁丘雲拿酒精給湯貞手腕上一圈圈被粗鐵鏈子絞出的傷口消毒,“我們回‘家’了,316宿舍,你高興嗎。”
湯貞聽到梁丘雲說:“如果你不掙紮,你就不會受傷。”
湯貞可以動了,可以下床,那條鐵鏈將他困在床上那麼久,令他絕望。在浴室裏,門關上了,湯貞手扶住牆,他按著自己的膝蓋,嚐試著站立,想站更長時間。
他不太清楚上一次他吃梁丘雲給的東西是在什麼時候,昨天夜裏嗎?
因為有鏈子,所以白天梁丘雲沒有強迫他吃東西,湯貞發現自己似乎可以站得比往常更久。
沒吃『藥』也意味著沒有任何進食。湯貞站直了一會兒就開始頭暈目眩了。
他有多久沒有唱過歌了,沒看過劇本。湯貞彎下腰,打開洗手池的水龍頭,艱難地用手心盛了水,抹洗自己的臉。他抬頭望了一眼鏡子。
他以後到底還能不能看清字?
梁丘雲在廚房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沒有加別的作料。湯貞現在手腕攥起來就是骨頭,比以前瘦了那麼多,湯貞再怎麼能撐,隻喝粥恐怕都是不行。
湯貞從浴室裏久久沒有出來,梁丘雲以前還耐著『性』子在外麵等,現在直接從外麵推開門進去,他看到湯貞肩膀縮起來了,湯貞彎腰站在浴室的鏡子前,一張臉上全是淚水。
梁丘雲的心忽地往下一落。
“你怎麼了。”梁丘雲不自覺走進去,他放輕了聲音,問湯貞。
多少年了,他沒有見湯貞哭過了。
就見湯貞哽咽著,轉過頭看梁丘雲。湯貞搖了搖頭,說:“我的手……”
他兩條手腕上是一塊一塊的血疤,連在一起,像條鏈子一樣,繞在他手上,那皮都被絞磨掉了,沾水必然生疼。
梁丘雲快速眨了眨眼,他瞧著湯貞那眼淚還在大顆大顆往下淌,像個小孩一樣。
“先出來吧,”梁丘雲語氣放柔軟了,“先吃飯。”
湯貞走出浴室的時候,努力想往四周看,看清這間記憶中的宿舍如今的陳設。吃飯時,他聽到梁丘雲在他耳邊一直對他解釋,什麼不是有意要用鏈子,是怕湯貞不小心走出去:“這裏不比原來,萬一出去了,你會很不安全。”
北京現在這麼『亂』,湯貞如果離開了這裏,就會遇到危險。
湯貞重複念著這句:“我會遇到危險?”
梁丘雲“嗯”了一聲。
“你把我藏在這裏,你為什麼不會遇到危險?”湯貞問。
梁丘雲聽了這句,他抬眼看湯貞的表情,湯貞低下頭用勺子專心挖飯裏的排骨,看上去溫和無害,問的也是無心之言。
湯貞今天吃了不少東西,不用梁丘雲強喂,大約湯貞也想多補充一些能量。
梁丘雲把客廳裏的電視機搬到臥室來了,他修了一會兒線路,把電視機打開。他調台,調到電影頻道,丁望中說今晚電影頻道會播放一支關於《狼煙》的宣傳紀錄片,重點介紹《狼煙》男主人公的扮演者,中國影壇的功夫新星,梁丘雲。
湯貞倚在床頭,腿上蓋著梁丘雲從家裏拿來的被子,身上披著梁丘雲的外套。
他眼前略過一幕幕,是梁丘雲如今成功了的畫麵,梁丘雲在電影院受影『迷』的追捧,受著無數的鮮花和掌聲。
整支宣傳片沒有提到製片人方曦和與新城影業,也沒有提湯貞或 mattias ,沒提亞星娛樂半個字。
梁丘雲從客廳進來。紀錄片放完了,也許這就是湯貞可以多坐一會兒的理由。湯貞眼睛還盯著電視屏幕,紀錄片後開始『插』播廣告了,湯貞看到熟悉的洗發水品牌在電視上出現,可他並沒有看到自己,也沒有聽到《如夢》。
梁丘雲兌好了酒,手『摸』到湯貞後脖子上輕輕一捏,這是個條件反『射』,湯貞一下子在他麵前抬起頭來。
喂完了酒。梁丘雲又在湯貞有酒味的幹裂的嘴唇上低頭流連了一會兒。他摟過湯貞幹瘦的身體,讓湯貞一動也不能動地待在他懷裏:“你老老實實睡覺,就沒有人用鏈子折騰你了。”
那天臥室一直沒怎麼開燈。隔了一天,梁丘雲從外麵扯了一大塊黑『色』遮光布進來,他踩著凳子,用釘子把這塊布釘在已經糊滿了報紙的窗框四周。
湯貞坐在床邊,仰頭看這一大塊垂下來的黑布。
湯貞想象著黑布外麵的光景,現在是七月嗎,還是已經八月了?
“有人找我嗎。”湯貞忽然問。
梁丘雲打開了臥室的燈,他走到遮光布後麵去看,果然一丁點光也不透了,這樣夜裏就可以開燈了。“你希望有誰找你?”梁丘雲嘴裏還咬著幾根釘子,問。
湯貞什麼也沒說。
宿舍樓裏雖然沒有人住了,但並不像梁丘雲以為的那麼清淨。坐在床邊和湯貞一起吃中飯的時候,梁丘雲忽然聽到從門外走廊傳來一陣詭異的怪叫聲。
梁丘雲把飯碗一放,從地上拾起一柄錘子就往外走。
宿舍門打開了。湯貞坐在床上,當風湧進來,他能透過門框看到外麵宿舍樓的走廊。
梁丘雲很快回來了。他先是看到宿舍門忘了關,又走進臥室,看到湯貞還乖乖坐在床上看著他。
梁丘雲稍微放下一點心來。他把錘子一丟,伸手反鎖上門。
“欒小凡那瘋子。”梁丘雲擦了擦手,不屑道。
亞星娛樂總部大樓『亂』成一鍋粥,溫心站在郭小莉辦公室裏,見郭小莉頂著宿醉的頭痛,一遍遍給法國那邊打去電話。
溫心抱著懷裏西楚樂隊送來的專輯資料,先出了門。
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過湯貞老師了,比起那些傳言,她更擔心湯貞老師的安危,不像公司內部很多其他的聲音,他們認為湯貞一向喜歡站在最前麵安定公司的民心,這次他自己出事了,把公司連累了,他更應該站出來,而不是徹底消失不見。
『毛』總整日待在辦公室裏也不出門。練習生們也停課了。公司現在除了應付各方麵關於湯貞老師的質疑,就是在接洽和梁丘雲有關的大量新的工作。
“萍姐,萍姐??”公司前台有個年輕女員工驚叫道,“萍姐!小凡在外麵大馬路上被人開瓢了!你快去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