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凡間的第一千零九十五天,我來到一片茂密的樹林裏,天空突降大雪,夜色降臨。
這是我記憶裏第一次看到下雪,感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寒冷。我躲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上,抑製不住地緊張和興奮。我失而複得的雙手,持續不斷地散發著潔白的光芒,單單是看著就能感覺到很溫暖。我遲疑著伸出雙手,攤開在快速黑下去的空氣裏。雪花紛紛揚揚地降落在我的手心裏,一種涼涼的輕盈的奇特感覺。
很突然的,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音刺穿黑暗,把粘稠的夜色硬生生地拉扯出一道口子。一個黑色的人影應聲而倒,幾乎是瞬間,恐懼像一條帶著劇毒的蛇牢牢地盤踞在我的身體上。我無法呼吸,不能動彈。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裏一分一秒地無限拉長,越來越多的雪花跌落在我的手心裏。它們自顧自的在我的手心裏沉寂、融化,卷裹走些許溫暖,留下冰冷的絕望。我不清楚多少時間過去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的左眼感覺到沉甸甸的重量,伴隨著突如其來的劇烈的疼痛。
倉惶失措的我迅速而盲目地,從一棵樹上跳躍到一棵樹上再跳躍到另一棵樹上。恐慌如一條獵狗般狂吠不止,對我緊追不放。我劇烈跳動著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可怕的大手揉捏著,出了錯一般時快時慢。冰冷和恐懼,在風雪夜裏興奮地搖著鈴鐺。我瘋狂而快速地在樹間行走,根本停不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應該停下來,應該在什麼地方停下來,該如何停下來。
直到我發現森林中的一點微弱的光亮。當時,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就朝著那束光飛奔而去。我有著視物障礙,尤其是在黑暗裏,外加這樣大雪紛飛的壞天氣。我有好幾次因為不慎,跌落到樹下麵。好在恐懼局限了我的同時,也支撐著我。
我一次又一次從冰冷的雪地裏爬起來,手腳並用地爬回到樹上。樹上才是我的天下,隻有樹才能給我實實在在的安全感。
那束在黑暗中搖晃的光亮,來自樹林深處的一個小木屋。積雪正一層又一層地把小木屋掩蓋起來,像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隱藏住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後麵追逐的聲音似乎沒有了,我趴在最靠近小木屋的一棵大樹上,小心翼翼地喘息著,凝神細聽。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這個雪屋裏,一個好聽的聲音安慰著呱呱墜地的嬰兒“子一,要勇敢些,外麵正在下雪。終於下雪了,這個世界正在被大雪淨化。它會變得幹淨又美麗”
遠方,幾個低沉的男聲氣憤地咒罵著糟糕透了的天氣。他們應該已經距離這片森林很遙遠了,如果我的精神足夠集中,我可以根據他們的聲音,毫不費力地定位出他們此時的方位,以及和我的距離。
上天給了我一雙經常出錯的碧綠色眼睛,作為一種補償,它也給了我一對靈敏異常的耳朵。
靠近小木屋、靠近光亮,我感覺到安全。我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睡去的。黎明到來的時候,我從疼痛中醒來。一個懷抱嬰兒的美麗女子站在溫柔的光線裏,一臉憂慮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在我醒來之前,她這樣默默無聞地看了我多久。看到我終於睜開了眼睛,她輕輕地笑起來。
“你是從樹上摔下來的……對嗎?……疼嗎?”她避重就輕地問我,問話的方式很謹慎,隻字不提我破損不堪的右眼睛,和我血跡斑斑的麵孔。美麗婦人一滴沒忍住的眼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到我的嘴裏,有濃濃的鮮血味道。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場景,事後細細想來,她初次看到我的時候,一定感覺到很害怕吧。雖然當時我的綠眼睛受了點傷,但是我仍然能從她大而明亮的眼睛裏捕捉到一絲驚慌。
好像一朵雪花刺穿我的身體,降落到我的心髒上,我的心空蕩蕩地陷下去一小塊。我的身體是殘缺的,在光線裏失去雙手的部位長出醜陋的傷疤,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裏,有著皺巴巴的難看。
我和她們世界裏的人是如此的不同,三歲的我擁有著一頭潔白如雪的長發,蒼白但富有光澤的眉毛,和一雙碧綠色的紅眼睛。在光線裏會突然遁形,在黑暗中會得到重生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