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長安的路上,牧笛又與侯希逸口角兩句,二人俱各不悅。侯希逸走在前頭,悶不做聲。牧笛要偶耕牽馬,慢慢地走在後麵,故意與他說笑。昆侖奴攜著槐犁忽前忽後,兩頭奉承。
行不過十裏,天色已晚,路過一處村莊,牧笛便要投宿。侯希逸驚疑不定,說是才從險境脫身,須連夜趕路,不可遲延。牧笛故意與父親置氣,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強逼偶耕牽馬引路,去道旁農戶借宿。
侯希逸手提鎮海分潮鉞,縱馬上前攔住去路,催促他們繼續前行,牧笛定是不依,譏嘲道:“潞州城你一人逃了出來,在此地落難,被我們搭救,現在卻抖什麼威風?”侯希逸滿麵羞慚,念一聲佛,隻得與他們一起往村莊走來。
走進村莊,夕陽已歸西山,長庚星掛在天上。村子裏空空落落,二十餘戶人家,無一不是戶門緊鎖、不見人影。侯希逸見村落空空,繼續催促趕路。牧笛大為掃興,卻是十分心有不甘。她在一戶農家門口將馬勒住,決意不再向前。偶耕問她何意,她也懶得搭理,徑直說道:“你將這家大門卸下,我們進去借宿,明日便走。”偶耕覺得深為不妥,牧笛臉色一沉,不再跟他說話。
自從潞州出來,牧笛埋怨偶耕背棄“雙龍會”上的婚約,與他多有不睦、處處頂撞,幸虧是經曆銘感莊之難,二人才和好如初。偶耕怕她再次與自己鬧翻,隻得將馬韁繩交給昆侖奴。他朝侯希逸看了兩眼,欲言又止,埋著頭走到農戶門口,一使勁便將門板卸了下來。
昆侖奴要扶牧笛下馬,牧笛不予理睬,卻直著身子望著偶耕。偶耕半晌才會意,跑過來扶她下馬。牧笛一把牽住他的手,故意與他舉止狎昵,一麵還橫了侯希逸一眼。侯希逸假裝看不見,兀自搬弄手珠默誦佛經。牧笛下馬,呼喝偶耕、昆侖奴、槐犁前呼後擁,陸續跨進農戶大門。
農戶正中是客廳,兩側是廂房,客廳後麵有一道門,推開門去便是一道院子,院子一角搭著一個茅棚,裏麵堆放雜物。昆侖奴索性將兩匹馬從客廳牽過,在後院柳樹上拴起,便回來與槐犁打掃東西廂房,選了東側的主臥房請侯希逸住下。牧笛也不多言,自己去西邊房間裏安歇。偶耕從後院抱了一捆草來到客廳,就地鋪好,打算與昆侖奴、槐犁在此席地而臥。
旅途勞頓,五人並無多少閑話,瞬時睡熟。偶耕南柯一夢,驟然驚醒,睜眼一看,廳堂內外已是漆黑一片。昆侖奴、槐犁在他身邊,已將他擠出草鋪,汗臭撲鼻、鼾聲震天。偶耕睡意全無,一個人靠著牆角,透過瓦縫去看天上的星輝。
長夜浩漫,偶耕百無聊賴,不免思緒縱橫,想起孩提時那位須發皤然的先師,又想起晏適楚傳授他的那幾句經頌。他思來想去,總覺得那經頌與先師言傳身教的那些東西一脈同源,或者說本來就是同一套法則。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自問:“莫非那位白發老人,果真就是晏先生、齊先生反複提及的白雲子司馬承禎?”
夜風暗襲,秋蟲哀啼。偶耕凝神而思,不覺體內真氣流行,熱氣蒸騰、百慮消退。他內息既深,更是耳目洞明,將遠處山林之間草木摩戛之聲、贏鷂振翅之聲、蛇虺攀樹之聲聽得清清楚楚。忽然,在眾多若隱若現、飄渺不定的聲響中,有一個轉瞬即逝的聲音,如同微風吹動琴弦,似有還無、似斷仍續,竟是女子的輕歎!
偶耕尚未聽真,不以為意,但那聲輕歎之後,又傳來幾聲悲咽,如同洞簫曲調在秋風中起伏。偶耕再也不能安坐,悄悄站起身來,推開後門,走進後院。
那女子的悲聲漸漸稀疏,院中唯見漫天星鬥、一株梧桐。偶耕翻過院牆,循著那聲音尋去,來到村落盡頭的一處房屋,屋子以石壘成,屋頂蓋上黑瓦,屋後是一所半畝大小的石院。偶耕側耳而聽,那悲聲已經消弭,如同幾縷煙塵在夜風之中散落得無影無蹤。
偶耕想要回屋,心中終不能放下,於是來到那戶石屋門前,去推那大門,大門卻從裏麵被栓住。偶耕心中一懍:“黃昏時也打此路過,戶門明明上鎖,如何此時鎖開了,裏麵卻栓著門?定是有人在此!”他眯起一隻眼睛,透過門縫朝裏張望,可是裏麵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