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達市場那邊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粉紅色和紫色的晚霞點綴著天空。再走幾條街就是哈吉·雅霍清真寺,僧侶在那兒高聲呼喊,號令那些朝拜者鋪開毯子,朝西邊磕頭,誠心禱告。每日五次的祈禱哈桑從不錯過,就算我們在玩,他也會告退,從院子裏的深井汲起一桶水,清洗完畢,消失在那間破屋子裏麵。隔幾分鍾,他就會麵帶微笑走出來,發現我坐在牆上,或者坐在樹枝上。可是,他今晚就要錯過祈禱了,那全因為我。
市場不一會就空蕩蕩的,做生意的人都打烊了。我在一片泥濘中奔走,兩邊是成排的、擠得緊緊的小店,人們可以在一個血水橫流的攤前買剛宰好的野雞,而隔壁的小店則出售電子計算器。我在零落的人群中尋路前進,步履維艱的乞丐身上披著一層又一層的破布,小販肩上扛著毛毯,布料商人和出售生鮮的屠夫則在關上鋪門。我找不到哈桑的蹤跡。
我停在一個賣幹果的小攤前麵,有個年老的商人戴著藍色的頭巾,把一袋袋鬆子和葡萄幹放到驢子身上。我向他描述哈桑的相貌。
他停下來,久久看著我,然後開口說:“興許我見過他。”
“他跑哪邊去了?”
他上下打量著我:“像你這樣的男孩,幹嗎在這個時候找一個哈紮拉人呢?”他豔羨地看著我的皮衣和牛仔褲——牛仔穿的褲子,我們總是這樣說。在阿富汗,擁有任何不是二手的美國貨,都是財富的象征。
“我得找到他,老爺。”
“他是你的什麼人?”他問。我不知道他幹嗎要這樣問,但我提醒自己,不耐煩隻會讓他緘口不言。
“他是我家仆人的兒子。”我說。
那老人揚了揚灰白的眉毛:“是嗎?幸運的哈紮拉人,有這麼關心他的主人。他的父親應該跪在你跟前,用睫毛掃去你靴子上的灰塵。”
“你到底告不告訴我啊?”
他將一隻手放在驢背上,指著南邊:“我想我看見你說的那個男孩朝那邊跑去。他手裏拿著一隻風箏,藍色的風箏。”
“真的嗎?”我說。為你,千千萬萬遍。他這樣承諾過。好樣的,哈桑。好樣的,可靠的哈桑。他一諾千金,替我追到了最後那隻風箏。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也許已經逮住他了。”那個老人咕噥著說,把另一個箱子搬到驢背上。
“什麼人?”
“其他幾個男孩。”他說,“他們追著他,他們的打扮跟你差不多。”他抬眼看看天空,歎了口氣,“走開吧,你耽誤了我做禱告。”
但我已經朝那條小巷飛奔而去。
有那麼幾分鍾,我徒勞無功地在市場中搜尋著。興許那個老人看走了眼,可是他看到了藍色的風箏。想到親手拿著那隻風箏……我探頭尋找每條通道,每家店鋪。沒有哈桑的蹤跡。
我正在擔心天就快黑了,聽到前麵傳來一陣聲響。我來到一條僻靜、泥濘的小巷。市場被一條大路分成兩半,它就在那條大路的末端,成直角伸展開去。小巷車轍宛然,我走在上麵,隨著聲音而去。靴子在泥濘中吱嘎作響,我呼出的氣變成白霧。這狹窄的巷道跟一條凍結小溪平行,要是在春天,會有溪水潺潺流淌。小巷的另外一邊是成排的柏樹,枝頭堆滿積雪,散落在一些窄巷交錯的平頂黏土房屋之間——那些房子比土屋茅舍好不了多少。
我又聽見那聲音,這次更響了,從某條小巷傳出來。我悄悄走進巷口,屏住呼吸,在拐角處窺探。
那小巷是死胡同,哈桑站在末端,擺出一副防禦的姿勢:拳頭緊握,雙腿微微張開。在他身後,有一堆破布瓦礫,擺著那隻藍風箏。那是我打開爸爸心門的鑰匙。
擋住哈桑去路的是三個男孩,就是達烏德汗發動政變隔日,我們在山腳遇到、隨後又被哈桑用彈弓打發走的那三個。瓦裏站在一邊,卡莫在另外一邊,阿塞夫站在中間。我感到自己身體收縮,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阿塞夫神態放鬆而自信,他正在戴上他的不鏽鋼拳套。其他兩個家夥緊張地挪動著雙腳,看看阿塞夫,又看看哈桑,仿佛他們困住某種野獸,隻有阿塞夫才能馴服。
“你的彈弓呢,哈紮拉人?”阿塞夫說,玩弄著手上的拳套,“你說過什麼來著?‘他們會管你叫獨眼龍阿塞夫。’很好,獨眼龍阿塞夫。太聰明了,真的很聰明。再說一次,當人們手裏握著上了膛的武器,想不變得聰明也難。”
我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我慢慢地、安靜地呼著氣,全身麻木。我看見他們逼近那個跟我共同長大的男孩,那個我懂事起就記得他的兔唇的男孩。
“但你今天很幸運,哈紮拉人。”阿塞夫說。他背朝我,但我敢打賭他臉上一定掛著邪惡的笑容。“我心情很好,可以原諒你。你們說呢,小子們?”
“太寬宏大量了,”卡莫喊道,“特別是考慮到他上次對我們那樣粗魯無禮。”他想學著阿塞夫的語調,可是聲音裏麵有些顫抖。於是我明白了:他害怕的不是哈桑,絕對不是。他害怕,是因為不知道阿塞夫在打什麼主意。
阿塞夫做了個解散的手勢。“原諒你,就這樣。”他聲音放低一些,“當然,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免費的,我的原諒需要一點小小的代價。”
“很公平。”卡莫說。
“沒有什麼是免費的。”瓦裏加上一句。
“你真是個幸運的哈紮拉人。”阿塞夫說,朝哈桑邁上一步。“因為今天,你所有付出的代價隻是這個藍風箏。公平的交易,小子們,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