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爸爸已經是加油站的經理,那老板沒有給他提供醫療保險,而爸爸滿不在乎,沒有堅持。於是我帶他去聖荷塞的縣立醫院。有個麵帶菜色、雙眼浮腫的大夫接待了我們,自我介紹說是第二年的駐院醫師。“他看起來比你還年輕,但比我病得還重。”爸爸咕噥說。那駐院醫師讓我們下樓去做胸部X光掃描。護士喊我們進去的時候,醫師正在填一張表。
“把這張表帶到前台。”他說,匆匆寫著。
“那是什麼?”我問。
“轉診介紹。”他寫啊寫。
“幹嗎用?”
“給肺科。”
“那是什麼?”
他瞥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鏡,又開始寫起來。“他肺部的右邊有個黑點,我想讓他們複查一下。”
“黑點?”我說,房間突然之間變得太小了。
“癌症嗎?”爸爸若無其事地加上一句。
“也許是,總之很可疑。”醫生咕噥道。
“你可以多告訴我們一些嗎?”我問。
“沒辦法,需要先去做CAT掃描,然後去看肺科醫生。”他把轉診單遞給我。“你說過你爸爸吸煙,對吧?”
“是的。”
他點點頭,眼光又看看我,看看爸爸,又收回來。“兩個星期之內,他們會給你打電話。”
我想質問他,帶著“可疑”這個詞,我怎麼撐過這兩個星期?我怎麼能夠吃飯、工作、學習?他怎麼可以用這個詞打發我回家?
我接過那張表格,交了上去。那晚,我等到爸爸入睡,然後疊起一條毛毯,把它當成禱告用的褥子。我把頭磕在地麵,暗暗念誦那些記不太清楚的《可蘭經》——在喀布爾的時候毛拉要求我們背誦的經文——求求真主大發善心,雖則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那時我很羨慕那個毛拉,羨慕他的信仰和堅定。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們沒有接到電話。我打電話過去,他們告訴我說找不到那張轉診單,問我究竟有沒有把它交上去。他們說再過三個星期,會打電話來。我勃然作色,經過一番交涉,把三個星期改為一個星期內做CAT,兩個星期內看醫生。
接診的肺科醫師叫施內德,開頭一切都好,直到爸爸問他從哪裏來,他說俄國。爸爸當場翻臉。
“對不起,大夫。”我說,將爸爸拉到一旁。施內德大夫微笑著站起來,手裏還拿著聽診器。
“爸爸,我在候診室看過施內德大夫的簡曆。他的出生地是密歇根,密歇根!他是美國人,遠比你和我更美國。”
“我不在乎他在哪兒出生,他是俄國佬。”爸爸說,做出扭曲的表情,仿佛那是個肮髒的字眼。“他的父母是俄國佬,他的祖父母是俄國佬。我當著你媽媽的麵發誓,要是他膽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扭斷他的手。”
“施內德大夫的父母從俄國逃亡出來,你懂嗎?他們逃亡!”
但爸爸一點都沒聽進去。有時我認為,爸爸惟一像愛他妻子那樣深愛著的,是阿富汗,他的故國。我差點兒抓狂大叫,但我隻是歎口氣,轉向施內德醫師。“對不起,大夫,沒有辦法。”
第二個肺科醫師叫阿曼尼,是伊朗人,爸爸同意了。阿曼尼大夫聲音輕柔,留著彎曲的小胡子,一頭銀發。他告訴我們,他已經看過CAT掃描的結果,接下來他要做的,是進行一項叫支氣管鏡檢查的程序,取下一片肺塊做病理學分析。他安排下個星期進行。我攙扶爸爸走出診室,向大夫道謝,心裏想著如今我得帶著“肺塊”這個詞過一整個星期了,這個字眼甚至比“可疑”更不吉利。我希望索拉雅能在這兒陪著我。
就像魔鬼一樣,癌症有各種不同的名字。爸爸患的叫“燕麥細胞惡性腫瘤”。已經擴散。沒法開刀。爸爸問起病況,阿曼尼大夫咬咬嘴唇,用了“嚴重”這個詞。“當然,可以做化療。”他說,“但那隻是治標不治本。”
“那是什麼意思?”爸爸問。
阿曼尼歎氣說:“那就是說,它無法改變結果,隻能延遲它的到來。”
“這個答案清楚多了,阿曼尼大夫,謝謝你。”爸爸說,“但請不要在我身上做化療。”他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一如那天在杜賓斯太太的櫃台上放下那疊食物券。
“可是,爸爸……”
“別在公眾場合跟我頂嘴,阿米爾,永遠不要。你以為你是誰?”
塔赫裏將軍在跳蚤市場提到的雨水姍姍來遲了幾個星期,但當我們走出阿曼尼大夫的診室,過往的車輛令地麵上的積水濺上人行道。爸爸點了根煙。我們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車裏抽煙。
就在他把鑰匙伸進樓下大門的鎖眼時,我說:“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化療,爸爸。”
爸爸將鑰匙放進口袋,把我從雨中拉進大樓破舊的雨棚之下,用拿著香煙的手戳戳我的胸膛:“住口!我已經決定了。”
“那我呢,爸爸?我該怎麼辦?”我說,淚如泉湧。
一抹厭惡的神色掠過他那張被雨水打濕的臉。在我小時候,每逢我摔倒,擦破膝蓋,放聲大哭,他也會給我這種臉色。當時是因為哭泣讓他厭惡,現在也是因為哭泣惹他不快。“你二十二歲了,阿米爾!一個成年人!你……”他張開嘴巴,閉上,再次張開,重新思索。在我們頭頂,雨水敲打著帆布雨棚。“你會碰到什麼事情,你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試圖教你的,就是讓你永遠別問這個問題。”
他打開門,轉身對著我。“還有,別讓人知道這件事情,聽到沒有?別讓人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然後他消失在昏暗的大廳裏。那天剩下的時間裏,他坐在電視機前,一根接一根抽煙。我不知道他藐視的是什麼,或者是誰。我?阿曼尼大夫?或者也許是他從來都不相信的真主?
有那麼一陣,即使是癌症也沒能阻止爸爸到跳蚤市場去。我們星期六仍搜羅各處車庫賣場,爸爸當司機,我指路,並且在星期天擺攤。銅燈。棒球手套。壞了拉鏈的滑雪夾克。爸爸跟在那個古老的國家就認識的人互致問候,我和顧客為一兩塊錢討價還價。仿佛一切如常。仿佛我成為孤兒的日子並沒有隨著每次收攤漸漸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