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到塔赫裏太太——現在我管她叫雅米拉阿姨——在喀布爾時,一度以美妙的歌喉聞名。雖然她從不曾得到專業訓練,但她有唱歌的天賦——我聽說她會唱民歌、情歌,甚至還會唱“拉格”【Raga,印度的一種傳統音樂】,這可通常是男人才唱的。可是,盡管將軍非常喜歡聽音樂——實際上,他擁有大量阿富汗和印度歌星演唱的經典情歌磁帶,他認為演唱的事情最好還是留給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去做。他們結婚的時候,將軍的條款之一就是,她永遠不能在公開場合唱歌。索拉雅告訴我,她媽媽本來很想在我們的婚禮上高歌一曲,隻唱一首,但將軍冷冷地盯了她一眼,這事就不了了之。雅米拉阿姨每周買一次彩票,每晚看強尼·卡森[2]Johnny Carson(1925~2005),美國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2]的節目。白天她在花園裏勞動,照料她的薔薇、天竺葵、土豆藤和胡姬花。

我和索拉雅結婚之後,花草和強尼·卡森不再那麼受寵了。我成了雅米拉阿姨生活中的新歡。跟將軍防人之心甚強的外交手腕——我繼續喊他“將軍大人”,他甚至都沒糾正我——不同,雅米拉阿姨毫不掩飾她有多麼喜歡我。首先,她細數身上病痛的時候,我總是專心聆聽,而將軍對此充耳不聞。索拉雅告訴我,自從她母親中風之後,每次心悸都是心髒病,每一處關節疼痛都是風濕關節炎發作,每一次眼跳都是中風。我記得第一次,雅米拉阿姨給我看她脖子上的腫塊。“明天我會逃課,帶你去看醫生。”我說。將軍笑著說:“那麼,你幹脆退學不去上課算了,我的孩子,你阿姨的病曆就像魯米的著作,厚厚好幾冊呢。”

但她發現,我不僅是聽她訴說病痛的好聽眾。我深信不疑,就算我抓起來複槍殺人越貨,也依然能得到她對我毫不動搖的憐愛。因為我治愈了她最大的心病,我使她免受折磨,擺脫了每個阿富汗母親最大的恐懼:沒有門戶光彩的人來向她的女兒提親。那她的女兒就會獨自隨著年華老去,無夫無子,無依無靠。凡是女人都需要丈夫,即使他扼殺了她唱歌的天賦。

並且,從索拉雅口中,我得知了在弗吉尼亞發生的事情的細節。

我們去參加婚禮。索拉雅的舅舅,沙利夫,替移民局工作那位,替他兒子娶了個紐瓦克的阿富汗女孩。婚禮舉行的宴會廳,就是半年前我和索拉雅成百年之好的地方。我們站在一群賓客之中,看著新娘從新郎家人手中接過戒指。其時我們聽到兩個中年婦女在談話,她們背對著我們。

“多麼可愛的新娘啊,”她們中一個說,“看看她,那麼美麗,就像月亮一般。”

“是的,”另外一個說,“而且還純潔呢,品德良好,沒有談過男朋友。”

“我知道,我告訴你,男孩最好別和他表姐那樣的女人結婚。”

回家路上,索拉雅放聲大哭。我把福特駛向路邊,停在弗裏蒙特大道的一盞路燈下麵。

“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說,撩撥著她的秀發,“誰在乎呢?”

“這太他媽的不公平了。”她嚎叫道。

“忘掉就好。”

“她們的兒子晚上到酒吧鬼混,尋歡作樂,搞大女朋友的肚子,未婚生子,沒有人會說半句閑話。哦,他們隻是找樂子的男人罷了。我不過犯了一次錯,而突然之間,所有人都開始談論清白和尊嚴,我一輩子將不得不背負這個罪名,抬不起頭來。”

我伸出拇指,從她下巴抹去一顆淚珠,就在她的胎記上方。

“我沒跟你說,”索拉雅說,眼裏泛著淚花,“那天夜裏,我爸爸掏出一把槍。他告訴……那人……說槍膛裏有兩顆子彈,如果我不回家,他就一槍打死他,然後自殺。我尖叫著,用各種各樣的話罵我爸爸,跟他說他無法將我鎖上一輩子,告訴他我希望他去死。”她又哭起來,淚水沾滿嘴唇。“我真的對他那麼說,說我希望他去死。”

“他把我帶回家時,我媽媽伸臂抱住我,她也哭起來了。她在說話,可是我一句也沒聽清,因為她口齒不清,說話含混。於是我爸爸將我帶回我的房間,令我坐在化妝鏡前麵,給我一把剪刀,不動聲色地叫我把頭發都剪下來。我剪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著。”

“一連好幾個星期,我都沒有出門。而當我走出去的時候,無論走到哪裏,我都能聽到有人竊竊私語,或者那是想像出來的。四年過去了,那個地方離這兒三千英裏,而我還能聽到這些話。”

“讓他們去死。”我說。

她破涕為笑,說:“提親那夜,我在電話裏把事情告訴你,原以為你會改變主意。”

“沒有什麼能改變,索拉雅。”

她微笑起來,握住我的手。“能夠找到你我真幸運。你和我遇到的阿富汗男人都不同。”

“讓我們永遠別提這個了,好嗎?”

“好的。”

我親親她的臉頰,駛離路邊。我邊開車邊尋思自己何以與眾不同。也許那是因為我在男人堆中長大,在我成長的時候,身旁沒有女人,從未切身體會到阿富汗社會有時對待女人的雙重標準。也許那是因為爸爸,他是非同尋常的阿富汗父親,依照自己規則生活的自由人士,他總是先看社會規範是否入情入理,才決定遵從還是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