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有很多原因促使我到哈紮拉賈特尋找哈桑。最大的一個,安拉原諒我,是我很寂寞。當時,我多數朋友和親人若不是死於非命,便是離鄉背井,逃往巴基斯坦或者伊朗。在喀布爾,那個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城市,我再也沒幾個熟人了。大家都逃走了。我會到卡德帕灣區散步——你記得嗎,過去那兒經常有叫賣甜瓜的小販出沒,看到的都是不認識的人。沒有人可以打招呼,沒有人可以坐下來喝杯茶,沒有人可以說說話,隻有俄國士兵在街頭巡邏。所以到了最後,我不再在城裏散步。我會整天在你父親的房間裏麵,上樓到書房去,看看你媽媽那些舊書,聽聽新聞,看看電視上那些宣傳。然後我會做午禱,煮點東西吃,再看看書,又是禱告,上床睡覺。早上我會醒來,禱告,再重複前一天的生活。
因為患了關節炎,照料房子對我來說越來越難。我的膝蓋和後背總是發痛——早晨我起床之後,至少得花上一個小時,才能讓麻木的關節活絡起來,特別是在冬天。我不希望你父親的房子荒廢,我們在這座房子有過很多美好的時光,有很多記憶,親愛的阿米爾。你爸爸親自設計了那座房子,它對他來說意義重大,除此之外,他和你前往巴基斯坦的時候,我親口應承他,會把房子照料好。如今隻有我和這座房子……我盡力了,我盡力每隔幾天給樹澆水,修剪草坪,照料花兒,釘牢那些需要固定的東西,但,就算在那個時候,我也已經不再是個年輕人了。
可是即使這樣,我仍能勉力維持。至少可以再過一段時間吧。但當我聽到你爸爸的死訊……在這座屋子裏麵,我第一次感到讓人害怕的寂寞。還有無法忍受的空虛。
於是有一天,我給別克車加油,駛向哈紮拉賈特。我記得阿裏從你家離開之後,你爸爸告訴我,說他和哈桑搬到一座小村落,就在巴米揚城外。我想起阿裏在那兒有個表親。我不知道哈桑是否還在那兒,不知道是否有人認識,或者知道他在哪裏。畢竟,阿裏和哈桑離開你爸爸的家門已經十年了。1986年,哈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應該是22歲,或者23歲,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就是這樣的——俄國佬,但願他們因為在我們祖國所做的一切,在地獄裏爛掉,他們殺害了我們很多年輕人。這些我不說你也知道。
但是,感謝真主,我在那兒找到他。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我所做的,不過是在巴米揚問了幾個問題,人們就指引我到他的村子去。我甚至記不起那個村子的名字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沒有名字。但我記得那是個灼熱的夏天,我開車駛在坑坑窪窪的泥土路上,路邊除了被曬蔫的灌木、枝節盤錯而且長著刺的樹幹、稻稈般的幹草之外,什麼也沒有。我看見路旁有頭死驢,身體開始發爛。然後我拐了個彎,看到幾間破落的泥屋,在右邊那片空地中間,它們後麵什麼也沒有,隻有廣袤的天空和鋸齒似的山脈。
在巴米揚,人們說我會很容易就找到他——整個村莊,隻有他住的屋子有壘著圍牆的花園。那堵泥牆很短,有些牆洞點綴在上麵,圍住那間小屋——那真的比一間破茅舍好不了多少。赤著腳的孩子在街道上玩耍,用棒子打一個破網球,我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他們全都看著我。我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一座院子,裏頭很小,一小塊地種著幹枯的草莓,還有株光禿禿的檸檬樹。院子的角落種著合歡樹,樹陰下麵擺著烤爐,我看見有個男人站在旁邊。他正在把生麵團塗到一把木頭抹刀上,用它拍打著烤爐壁。他一看到我就放下生麵團,捧起我的手親個不停。
“讓我看看你。”我說。他退後一步。他現在可高了——我踮起腳尖,仍隻是剛剛有他下巴那麼高。巴米揚的陽光使他的皮膚變得更堅韌了,比我印象中黑得多,他有幾顆門牙不見了,下巴上長著幾撮稀疏的毛。除此之外,他還是那雙狹窄的綠眼睛,上唇的傷痕還在,還是那張圓圓的臉蛋,還是那副和藹的笑容。你一定會認出他的,親愛的阿米爾,我敢肯定。
我們走進屋裏。裏麵有個年輕的哈紮拉女人,膚色較淡,在屋角縫披肩。她顯然懷孕了。“這是我的妻子,拉辛汗。”哈桑驕傲地說,“她是親愛的法莎娜。”她是個羞澀的婦人,很有禮貌,說話聲音很輕,隻比耳語大聲一點,她淡褐色的美麗眼睛從來不和我的眼光接觸。但她那樣看著哈桑,好像他坐在皇宮內的寶座上。